死生流轉葉花瀾漫——專訪版本書店創辦人謝宛婷

死生流轉葉花瀾漫——專訪版本書店創辦人謝宛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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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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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修

◎李昀修

「妳曾想過自己的死亡嗎?」
「你並不是第一個問的。」

那天台南的天氣很好,雲層很薄,光穿透樹的葉與葉,落在紅磚地上。而我坐在這座雅致的老宅內,看著明亮的庭景,問著死的問題。

可能因為眼前的受訪者謝宛婷是奇美醫院緩和醫學科主任,投入安寧照護已超過十五個年頭。可能因為她是一間以生死為主題的書店創辦人。也可能只是因為,她是謝宛婷,於是在訪談將近尾聲時,我拋出了這個問題。

而我們得先回到前頭說起。

談生死

要見到版本書店,你得鑽入巷弄,而台南的路像神經叢,細細的,綿長的,當你感覺路逐漸窄小,不知通往何方時,前方若漫出一道矮矮的紅磚牆,而矮牆後的庭院裡有一株正恣意落果的楊桃樹,和一棟不及兩層樓高的小小老宅,那麼,你就見到版本書店了。

而它太不像是一間抱持著任務的書店,它看起來一點都不打算談死亡,牆上沒有任何關乎生死的標語,倒是咖啡正飄著香氣,選書區擺放著近期推薦的小說、散文集……回頭才看見了身後藏有一座生死議題的相關書櫃。

這樣閒適的氛圍有點動搖我對於「一間談死亡的書店」的想像,但,什麼是談死亡?

我們坐在書店內的小小和室,自然光透窗而來,落在榻榻米上,舒服得令人想睡,宛婷在這樣的空間裡說起故事——後來我才發現所有的提問於她都能回憶起一段故事——那是2019年,《病人自主權利法》初上路,期望藉由簽署「預立醫療決定書」來確保病人即便意識昏迷,自主意願依然能被尊重。而試辦的頭一年,宛婷收到了99位不同背景的人所做的99份決定書,卻發現每份幾乎長得一模一樣。決定書所透出對死亡的想像,都是不要醫療維生、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不要折磨我……

這讓在安寧現場工作的宛婷感到非常衝擊,這些決定書看似談了死亡,其實談的都是不想悽慘的活,她無法看見患者在活著的時候,究竟希望被怎樣照顧。

「即便只是做手鍊、唱首歌、甚至洗個澡……這些照顧很微小,但它構成了最重要的自主、被照顧的情境的需求。」她惋惜地說。

那確實都是些在死亡前微小到不成比例的需求,但在宛婷眼中的分量並不亞於死亡本身。多數人將死亡視為一種消滅,如佛教云寂滅,離一切相,不再輪迴。但對見過上千次患者臨終的謝宛婷來說,生與死並非斷裂的兩點:「死不是滅,死其實是生。

生死現場中,宛婷見過許多人把希望放在錯誤的地方,但她覺得更重要的其實是即便在死亡眼前,人的生命如何還能閃爍一瞬的價值、尊嚴與意義,多次見證那瞬間的她說:「哲學看死亡,並不代表就是不正常的、黑暗的、失能的、失序的,這些概念其實才有可能去讓死亡前的病人有希望。

要談死,就不能避開生。對宛婷來說,安寧醫生其實除了投藥、注射嗎啡止痛外,還能從更多的層面照顧患者,這在醫療系統內頗為「異質」的觀點,背後當然也有一段故事。

她憶起自己還是個菜鳥醫科生時,在台東聖母醫院的營隊裡見識到修女們如何為當地居民進行安寧照護,即便信仰不同,修女們進入當地的民俗與文化,用患者最能感到安心的方式照護他們。以及,宛婷在那也被交付了一個任務——為病人做一件小事。

連實習都沒開始的她們連藥都不能開,但卻因此更回歸本質的去了解眼前受苦的人最需要什麼。於是,有人幫病人洗澡、有人陪病人唱歌,而她的小組做了一個漂亮的手環,給一位愛漂亮但到醫院後已好久沒有打扮自己的排灣族奶奶。

這段經驗讓她深刻的感受到,擁有診斷與藥物的知識固然重要,但人跟人照顧的本質才是最基本,且必須貫穿在整場照顧內。

自此,她選擇走入安寧現場。但人與人的照顧談何容易,又何其複雜?生死現場所面對困境並不只有醫療上的難題。除了末期病人,還有缺乏資源的青年、工傷意外、甚至有些案例差點淪為長照殺人,要處理的難題太多太多了,讓她困惑,試圖從人文學科找到答案,最終竟跑去攻讀法律。

雖然讀法律的醫師可能比大眾想像的多,但她研究的不是醫療疏失,論文題目依然是安寧相關的《代理機制下病人醫療自主之落實》,並思考著不同專業結合的可能性,而這會需要一個與社會溝通的基地、讓各領域交匯的場域。

版本書店就這樣誕生於2023年的秋季,而乘載了盼望的空間往往會呼喚故事,版本書店毫無疑問也是。

見故事

書店剛開業不久,有位鄰居總在下午五點多時來到書店,有時聊天,有時也買買生死相關的書,連續買了一個禮拜後,她跑來跟版本的店長兔兔說:「書都很棒,看了很有收穫跟安慰,可是沒有一本能解決我的問題。」

即便如此,她還是持續來到版本書店,聊著聊著,漸漸知道這位鄰居長期照顧臥床的婆婆與兒子,某天宛婷看到她戴著倒垃圾的手套,才連結起來她為何總在那時刻前來——因為倒垃圾的時間,也是她唯一可以出門、脫離幾分鐘照顧者角色的時間。

「她其實需要一個抒發的出口,我們也療癒了她,可是療癒不是書本身,而是書店在這裡,讓她能買一本書,或講幾句話。」

然後宛婷指指庭院內的楊桃樹。
「楊桃樹也有故事?」我問。
「很多喔,說不完。」她答。

其中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宛婷有次去居家訪視一位即將過世的長輩,聊天中知道長輩想要吃楊桃跟喝楊桃汁,但當時正是冬季,家屬也買不到。宛婷一聽之下便舉手:「我剛好開書店,書店有楊桃樹,你介不介意跑一趟……?」

楊桃樹本人大概也未曾料想過自己會參與安寧照護,並因此擺脫差點被改種苦楝樹的命運。宛婷說起這段故事,笑著:「結果楊桃變成我給他最好的處方,他生命的最後三天就快樂的吃著楊桃大餐開心地離開了。」

她說,這棵樹好像又再次提醒她「做醫生不是只能用技術幫助患者」。「照護」以宛婷未曾預料的形式在書店不斷發生。

而當醫師、讀法律、出書,甚至還開了一家書店,人生斜了好幾條槓卻條條都做得有聲有色的萬能宛婷,也是有答不出來的問題的。

「可以挑一本你最想推薦給人的小說嗎?」

一聽到這問題,她露出當天最困窘的表情,呃呃啊啊的說這是今天最難的問題。以前曾在其他地方推薦過《獅子的點心》、《奶奶的夏威夷祭祀》、《離開時我要穿什麼》等安寧相關的小說,但宛婷說這些小說雖然棒,卻不是最走入她內心的。

她一面叨唸著最早啟蒙自己的小說是John Irving的《第四隻手》,一面哀嘆比較喜歡的書好像都絕版了應該要挑一本市面上買得到的來推薦……嘮嘮叨叨自言自語間不斷拋出書名,《新罕布夏旅館》、《我的名字叫紅》、《醫生的翻譯員》,每講一本就說一點喜歡的原因,說著說著,宛婷突然丟出一個結論:「我喜歡的小說都在談人生欸,我覺得人生本質上是很殘酷,也是很痛苦的。」

人生殘酷,心靈雞湯橫行於世,但宛婷說多數心靈雞湯表面上雖溫暖,卻觸碰不了哪怕一個最日常最平凡的傷口,只能從中羨慕別人站起來但自己卻不行。

「其實人生的本質是很殘酷的,可是你的力量是從你開始願意面對殘酷出現的。我比較會喜歡像奧罕帕慕克這種作家,他讓你看到不同國家不同的人,包含壓迫與種族的歷史。我又特別喜歡看一些寫小人物的,那種小說可能文化、國族的背景很大,可是主人翁是一個小到不行,會被忽略或被欺壓,他可能沒有什麼大希望或大歡樂,可是你會發現他還是走過來了。」

宛婷說著說著,話題竟回到了書店上:「其實這間書店一直想傳遞的一件事情是『你可以走過來,因為別人也可以走過來』但那個走過來是,即便你走不過來,我們都接納那個走不過來的你,而且我們會一直在你旁邊。」

字面上雖然有點矛盾,但對坐在可以看見庭院的小小和室,看著宛婷一臉苦惱地想著、說著,然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這段自問自答間被接上了,光落入桌上還殘餘著一點咖啡的玻璃杯,在桌上打出層疊的光圈。突然懂得那超脫文字表面,藏在語氣裡、空間裡,存在於時刻裡的一句「即便走過來,走不過來,我們都存在於這裡」,那是對於生命之困頓的理解,與接納。

「並不是有安寧專業人員陪伴後,就一定能平順的善終啊。」宛婷說那些不畏死亡、笑著離開的想像都太虛幻了:「可是即使你走不過來,我們也不會讓你孤單一個人去面對這些事情。那才是我覺得在這些小說裡呈現的力量,就各式各樣你無法想像的人生困境裡,人們為何最終還是過完了他平凡的一生?其實就是有這些接納。」

說著說著,她又皺起眉頭:「我講故事可以講三小時,但你要我挑一本書……或許你可以寫說……」

我截住宛婷的話頭:「可以寫,醫師聽到這問題時,露出很困難的表情大概想了二十分鐘。」

「或醫師講了二十分鐘很邊緣的話,最終沒挑出一本書。」她笑。

可到這裡,我其實已經不覺得有必要挑出一本書了,她說出了比挑出一本書更貴重的事物。

於是我問了最開始的那個問題:「妳曾想過自己的死亡嗎?」

活在此 

「你並不是第一個問的。」她頓了一下:「但也沒被問很多次,我想先分享一個心情是,就算陪伴很多家庭面對死亡,我也都沒信心把自己搞善終。」

她想告訴大家,要帶著敬畏的心:「這是我這幾年很大的體悟,即便如今人人說得一口好善終,但不要那麼有信心,不要以為自己已看透生死。」

陪著上千人走過死亡的宛婷說自己也是從現在開始練習,並且,可能要花上一輩子去練習,而第一個關卡可能就是一生都在培養照顧他人能力的自己,有一天倒下後,能怎接受別人的幫助?怎樣看待正在慢慢脫離「照顧者」身分的自己?

還有,怎樣讓照顧自己的人,了解自己「想要什麼」。

她說自己還是會簽醫療決定書:「但重點不是我簽了什麼,而是我每天聊天都是這樣跟人說我自己或我的最後一程時,即使有些話我沒交代到,但他們要幫我處理就不會很困難啊,因為我在他們心中很立體。我一直覺得這種生命對話很重要。」

「其實真的能享受生前告別式的人不多。」她冒出一句:「生前告別式的意義,重要的並不是道別,重要是這可能是妳最後一次告訴他:這輩子妳為什麼對我很重要。可其實大部分的生前告別式跟死後告別式差不多,就很形式化。我看到讓人感覺深刻的生前告別式,那重要的意義在於處理關係。」

說著,話題又回到本行來,雖然在此地無論醫療、書店,或許都不是本行,唯有生死、唯有對人之困境的探究與關懷,才是一切的核心。但她還是談起《最後一場,謝幕》這本書:「大致上就是一群小鎮裡奇形異色的鎮民們辦了一場最後人生伸展台的服裝秀,設計自己要穿的衣服,但不是事先選壽衣,單純就是因為死亡要來臨了,意識到這是我最後一次為自己設計、穿我最喜歡的衣服。甚至不是在交代我最後要穿什麼衣服,而是我幫我自己做一件很自我展現,很滿足,很喧鬧但很有色彩的一件事情。我覺得這才是真正到最後一刻都把自己活得很精彩的代表。」

我熱愛的是人活著,所以書店很重要——宛婷的語氣明亮:「我想告訴大家死亡是我們必經的課題,它很難沒錯但我們都要學,可是其實我想要去和大家一起學的是,怎麼活著。」

跟著宛婷環繞過版本書店,這裡有一株故事很多的楊桃樹、有讓你可以放心傾訴的悲傷郵筒、偶爾會在夜間營業的死亡酒吧,這些裝置與行動都關乎死亡,但也都關乎活著。

於是她一樣用著明亮的語氣談著死:「大家都把活著想得很光彩,死亡很晦暗,可是其實不是這樣的,從我熱愛的這些小說,它常常告訴你有時死亡才是光輝的,有時活著是很破碎的、活著是很窩囊的,但那不代表你就不值得尊重或者不值得擁有你的人生。」

她不覺得需要去教人準備好後便不怕死亡:「我覺得這也是另一種逃避死亡的方式,你真的面對死亡、從死亡中重生、得到勇氣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直面所有人生的困難,還有死亡的困難。」

——所以,如果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不如你就來版本書店想這些事情吧。

宛婷的話結束在這裡,但其實我知道這仍是個開始,一如生死流轉,一切結束同時也在猛烈新生。而離開版本書店,離開訪談的這一刻後,我們都還沒有要死,我們都還可以來好好準備自己的死,那意味著,我們會先好好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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