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嵐心
「你所謂的『特殊生』是什麼意思呢?」
當我與朋友分享最近網路上,關於特殊生的眾多仇恨言論時,他突然問我。
「就是······」
我小心翼翼地翻閱腦中的詞庫,避免在這個強調「政治正確」的時代,不小心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但是我想了好久,都無法找到很好的回答。
朋友看出了我的侷促,他慢條斯理地幫我分析:
「當孩子吃飯吃得比別人慢很多很多時,他算特殊嗎?當孩子因為經濟與文化上的弱勢,而顯得髒亂、舉止也與其他小孩不同時,這算是你說的特殊嗎?還是,你說的就是要領手冊的那些?」
我思考了許久,緩緩點頭,似懂非懂地接受了他的觀點。
「特殊」這個詞很難定義
這位朋友是某國小的教師,遇過各式各樣處境的學生。有些是被社會承認的特殊,有些是不願意接受社會協助的特殊。還有更多,他們日常時也沒那麼特殊,但在特定情況下,那種格格不入就會浮現出來。
例如,一個文靜的孩子看完《螢火蟲之墓》後,回家哭了一個月。這樣的孩子需要協助嗎?其實是需要的,這,就是一種敏感型的「特殊」。
再例如,有個孩子是爺爺奶奶帶大的,而這孩子三天兩頭就會把自己的東西搞丟,有時是鉛筆,有時是橡皮擦,有時候整本作業都不見了。
「這種孩子在其他班級,可能會因為常常忘記帶東西而受罰,也可能因此被同學訕笑。但在我們班上不會發生這種事,還會互相幫助。」朋友欣慰地跟我說。
我好奇朋友到底做了什麼。朋友搖頭,說他也沒做什麼,甚至也曾有過煩躁。一開始,朋友很有耐心,一次次提醒、協助他解決。某次,孩子又說鉛筆盒找不到,朋友很困擾,於是決定直接陪他回家一趟。
「收好鉛筆盒又不難,為什麼每天都在弄丟?」他心裡這麼想著。
直到他走進那孩子的家,看見地板上堆滿了各式物資與雜物,孩子從凌亂的床底下賣力翻找出兩支鉛筆,奶奶則彎著身子,在家中唯一的桌子底下試圖找出那個鉛筆盒——那一幕,讓他啞口無言,也才讓他發現自己原來從沒真正發現:這不是粗心,而是生活裡沒有空間好好放下一個鉛筆盒。
在回學校後,其他孩子們吱吱喳喳地問,老師不是陪他回家拿鉛筆盒嗎?那鉛筆盒呢?他只有在那時候跟其他孩子說:「是老師太武斷了······」其他孩子似懂非懂,但似乎能理解到,這不只是「沒帶」鉛筆盒的問題而已。
「我總記得那天,那孩子的筆又不見了,我也忍不住想要唸他時······」朋友回憶時微微一笑:「還沒開口,坐他旁邊的同學就把自己的筆遞了過去。那一刻,我真的眼眶都紅了。」
每一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特殊」之處,當老師用多元的眼光看待時,孩子也會學著用同樣的方式看待彼此。要讓孩子學會尊重,不需要什麼口號或活動。只要在班上創造一個能感受到理解與友愛的環境,孩子就會學著去回應別人——他們會照著你做的樣子,去對待他人。因為,孩子一直都很單純,也願意溫柔。
比「特殊」,更「特殊」?
不過,我內心總還覺得有一絲不對,我就追問:「這些不一樣啊!真正有領手冊的那些特殊,有些是會影響到同學的。跟看電影後難過,或鉛筆盒不見,完全不是同一個層級的特殊吧?」
朋友則一點也沒有被我難倒的模樣,跟我分享了另一個故事。
他也遇過高功能自閉症的孩子,遇到困難或衝突時,會崩潰尖叫。在早期,像這樣的孩子,身旁總會有一個陪伴員,那孩子的陪伴員是一位阿嬤。而在那時,孩子想要和其他同學相處,但每次換座位時,他都被安排跟阿嬤坐一起,不能跟其他孩子一起。
有次,孩子就因此尖叫,說他不要跟阿嬤坐。其他孩子看到他的崩潰,也都顯得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排斥。
「那你覺得,問題會是什麼呢?」朋友問我。
忽然,我想起我帶營隊的經驗。那天,有個孩子午休時,在安靜自習的教室中尖聲哭喊。我們的領隊馬上前去關心,但一時半刻還是止不住他的哭泣。而教室其他孩子起初被嚇了一跳,後來開始窸窸窣窣地討論起那個孩子。
「······他好奇怪喔!幹嘛那樣啊?」、「一直哭,好吵喔!」
我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靈感,就對這些孩子說:「來,我們專心做自己的事情,讓老師跟他可以慢慢處理自己的情緒。你難過哭哭時,也不希望別人一直看吧?也會希望能慢慢冷靜吧?所以,我們也給他一點時間,好嗎?」
聽完這段話後,孩子們看著我,又扭頭看了看彼此。最後,竟全部都低下頭來專心做自己的事。他們的年紀都不超過10歲,但卻在那時一起尊重其他孩子的「特殊」。那一刻我才發現,孩子不需要學會「包容」,只要我們不要一開始就把人分開來,他們就會去想「要怎麼一起生活」。
回到朋友問我的問題,我不禁想,陪伴員的機制有他的必要性,但如果沒有互助的環境,沒有讓其他孩子理解到那孩子的狀態,甚至可能凸顯了他的特殊,以至於孩子的人際需求被阻斷。衝突持續發生,普通與特殊的分際就會愈發明顯。
「如果能在團體生活中認識到彼此,就會發現每個孩子都是特殊生。也就是說,每個人都不特殊,只有怎樣的回應更適合的問題而已。」朋友回答了我的問題。
其實「特殊」很「普通」
跟朋友聊完後,我再回頭看向手機中那些對特教生的謾罵仇恨,想著,其實孩子們的「需要」有時真的沒有那麼複雜。
那些需要被幫助的孩子,需要更多的關懷和資源;而被影響到的孩子,需要一點點引導,像是一句話、一個示範、一個不慌不忙的陪伴······只要大人願意如常地對待孩子,就能學會怎麼去對待他人。
這之中最困難的,或許是大人要怎麼不複製自己過去的粗暴、急躁或漠視吧。
我們若看見每個孩子需要被理解的方式,也提醒自己怎麼去陪他們,也陪其他孩子一起長大後,孩子們也會照著我們的樣子,學會理解、學會溫柔,學會一起生活。
但究竟這樣的理想如何實踐呢?想到這裡,我腦中竟浮現了那位朋友的臉。
也許,答案早就藏在我們的對話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