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睿銓
幾個禮拜前,我們基金會中部辦公室帶領一群年輕學生代表認識二次大戰期間猶太人遭受歧視甚至屠殺的歷史。後續討論觸及特殊生議題時,這群分別來自各個不同的國中和國小的代表立即開始抱怨自己班上的特殊生有多討厭,你一言、我一語,「髒、慢、笨、煩」相關的形容詞都出現了,還特別強調「我們全班都討厭那個特殊生」。
過了兩個禮拜,我們邀請三位具有輔導或公民科專業背景的講師前來帶領另一群高中生學生代表討論學生權益的相關議題。綜合討論時,兩位學生在台下嘻笑細語許久,其中一位終於鼓起勇氣提問:「如果有特殊生要進來我們班就讀,是不是也應該問過我們的意見?他們很干擾我們上課,而且如果我們被他們打怎麼辦?」講師們與擔任主持人的我面面相覷。
後來我在想,會不會融合教育也有區域差異?徵詢北部同事意見的過程中,才發現他們最近也常接到不同家長的投訴,認為孩子班上的特殊生太多、很干擾,導師和學校對特殊生的處理無效;甚至有幼兒園的學生家長說,班上老師被特殊生打,他很擔心自己的小孩也會被特殊生打。
看著融合教育的大旗在前方揮舞著,這些再真實不過的事件卻一再揭示社會對於是否該往前邁進的躊躇不前。
國際趨勢水土不服?
自1984年《特殊教育法》公布以來,台灣的特殊教育法規逐步融入融合教育的理念,並於1997、2009、2014、2023年進行重大修正。這些法規明確提出「適性化、個別化、社區化、無障礙及融合」的原則,強調:
一、保障教育權利:每位身心障礙學生均有權在最少限制的環境中接受教育,享有平等學習機會。
二、促進多元共融:主張普通教育與特殊教育資源互補,藉由建立完善的支持系統,讓不同需求的學生皆能獲得適切教學與服務。
這些原則不僅符合國際趨勢(例如《聯合國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CRPD),也反映出台灣追求教育公平與多元包容的社會理念。經過多年政策推動與資源投入,台灣從「資源班」模式逐步邁向普特融合的協同教學模式。然而,從學校現場的情況看,雖然理念上欲營造平等學習環境,但在實際運作中卻面臨不少挑戰。在某些融合教學現場,教師未能營造班級成員相互理解和支援的氛圍,特殊需求學生不僅難以獲得足夠的個別支持,其他學生也誤以為自己權益嚴重受損,甚至教師也覺得自己委屈,結果之間一再發生誤解和衝突。
近年來,本會處理的許多相關案件即暴露出部分特殊生遭遇到的上述種種困境。例如,台中市某國小的四位女學生聯手報復一位男同學,將黃金葛汁液倒入他的水壺中。大眾目光通常集中於女學生的「下毒」行為,但其實該男童本身就是特殊生。相關記錄顯示,在這個事件之前,這位男童和班上同學的相處早多有摩擦,但班導師從未正向介入,協助他們相互理解,反而常在全班面前抱怨該男童的行為造成大家困擾。
再者,台中市另一案例中,一位長期接受諮商輔導的小四生遭學校總務主任霸凌,不僅遭受不當肢體對待,還曾被反鎖在儲藏室。校長甚至告訴家長「我們學校不是特殊學校」,要求家長將孩子轉學。與前例相同,班導師對於該班學生缺乏正向輔導(只一直要求同學「讓他」;這並非輔導,反而是一種不斷施予雙方的壓力),也不時在班上暗諷該生的狀態。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因學校所在相對偏遠,這個班級其實全班只有四個學生。
台北市某所知名市立高中則有一位教師更是直接排擠班上的特殊生,常故意強調他和其他學生的不同,例如公開說:「如果我們班是一個叢林,動作慢的就會被吃掉,你們覺得是誰呢?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以及「我們班有誰作業不交都不會被處罰,是誰呢?」當該生試圖抗議時,老師還會繼續用諷刺性言語刺激他,讓他失控,造成其他學生恐慌。
普教特教仍不對等
回顧諸多對特殊生的不友善事件,我們必須從教育政策與現場實際操作的落差中找出問題根源。
首先,我們相信,所有教師的班級經營理念都必須以「人權」為核心,班上有特殊生的教師也不例外。唯有深植於尊重與正義的人際互動,教師才能在課堂規範、教學活動與日常生活中凝聚安全和包容的團體共識,有效降低歧視與排擠,對特殊生的輔導也才更具成效。然而,這樣的根本理念,常在升學
主義盛行的框架下被忽視或犧牲。
也因此,在新教學理念與方法的推動上,我們看到普通教育與特殊教育極不對等。以近年來在台灣教育界朗朗上口的「差異化教學」為例,這一適性策略原可創造消除特殊生標籤、促進普特融合的絕佳契機,卻往往在推動時自動歸入普通教育,排除特殊需求學生,特教教師和學者專家也難以參與討論,使得關注和資源多落在雙語教學、升學科目、甚至混齡教學等熱門顯學,造成融合教育中最需要的差異化教學反而「不」應用於融合教育。
確實,特殊生與特教教師皆為少數族群,但也正因人數有限,更需要整個教育體系共同承擔責任,確實與特教教師協作,而非將特教視為單一職責的專屬事務。或許藉由《特殊教育法》立法保障相關年度預算,政府已表達重視;然而,在特教工作者人數相對稀少的情況下,若主事者仍以一般學生為中心,對融合教育抱持「這是你們的事,特殊生你們處理」的心態,即便現有的特教教師付出再多努力,真正的改變仍將非常有限。
誰不「特殊」呢?
顯而易見,現行融合教育在政策理想與實際推動之間存在相當落差。政策、決策核心和學校必須強化人權思維、落實普特協作、積極增強教師在職訓練與專業支援,家長也應以更開放的態度參與其中。至於一般學生,要求他們忽視特殊生的特殊之處過於偽善,也非特教的終極目標;真正重要的是,當我們在面對特殊生那些看似「奇怪、干擾」的行為時,是否能從中獲得某些正向的啟發,學習如何和與自己不同的人互動,認知我們每個人都很「特殊」──誰不曾在人生某些時刻感到自己與團體格格不入呢?
我們唯一和特殊生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們可能因為自我妥協或害怕團體壓力就放棄了自己的特殊,而特殊生卻可能終其一生都必須勇敢地面對各種來自內在和外在的挑戰。讓每一位學生在成長的道路上都能獲得應有的尊重與扶持,自由、自主與共榮,是現代教育(必然包括融合教育)的真正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