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英
這電影裡既沒有正面角色讓人效法，也沒有負面角色讓人警惕，看了只會讓人更糊塗——如果我敢這麼說，一定會被大家笑死！
大家會想，你到底是在看電影，還是在找教訓啊？今天的時代，不要說是電影，就算是論文，都不能有既定的立場以免被批評為不夠客觀——只剩下學校課本還在想盡辦法努力遮掩教訓人的醜陋面目，被大家當作必要之惡叫小孩盡量忍耐。
所以，當英國首相大力推薦「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直譯是「青春期」）」，說他自己全家包括家裡的青少年都看了、而且學校最好也要看的時候，我很懷疑大家看了有什麼用，除了增加焦慮之外。
事實上我聽不只一個人說看了心情好沉重，而且，通常就沒有第二句話了。這一點也不意外：這電影裡充滿了問題，卻什麼答案都沒有；從英國首相到各國學界的所有評論，都說這是一個「值得大家關切」的問題（指劇中所呈現的青少年被網路影響），充分地暗示了大家的責任就是必須認識到大家都有「責任」，而那個責任就是，必須要「關切」。
既沒有人提到「抗網」，也沒有人提到「保孩」。「抗網保孩」或許是太困難的議題，但我無意苛求「網路上」的言論能深入到「提出解方」的程度；但劇中明明到處都是的「疏離」，為什麼就沒有人談到？好像有一位心理學家至少「看到」了，但也只談現象，也無意探究原因或給出建議。
「疏離」或許太哲學，但「不接納」應該很通俗，為什麼也沒有人肯提一下呢？四小時的影集，從頭到尾隨時出現的場景就是，小孩正要說出重要的話，就被大人打斷，感覺起來所有的大人都無意傾聽，包括聽小孩回答剛被問過的話。
但所有的大人，包括逮捕少年兇嫌的警察，都非常「尊重」小孩；談話之前都還問「我們可以談這個嗎？」，或聲明「你不想講可以不講」，包括在警局的偵訊都是如此。這麼一來，人們只看到所有的大人都很和善，而所有的小孩都很反叛（常常出語不遜），所以，我懷疑有多少人看懂電影費盡心機想要呈現的疏離，和成人對青少年的「不接納」。
另外，劇中的大人都很擅長和小孩聊天，既輕鬆又沒架子；但要轉入正題的時候，大人就明顯地轉到小孩的對面、而不是和小孩站一邊了。
心理師為法庭對少年做評估，花了好大的力氣，包括買食物，聊天，忍受傑米（即少年兇嫌）的「爆發」······好不容讓傑米明白她要的是「理解傑米對事物的理解」。然後，在傑米的鼓勵下問了她要問的問題：「我想知道有陽剛氣的男人，對女性有什麼感覺？」（她懷疑命案和網路上「男人圈」的厭女意識有關）；但在傑米正要開口的時候，她卻突然想起忘了買巧克力給他。傑米說：「不要去買，我剛才大聲吼你，沒有資格喝巧克力了」，她被勸坐下，繼續之前的話題：「你對男人和女人一定有你自己的看法」；但在傑米正要開口的時候，她卻說：「你爸對你媽怎麼樣？」
類似的情況，在這長達一小時的一鏡到底的「二人戲」中層出不窮；作為觀眾，應該會很想聽到男孩會說出什麼，但我懷疑有多少人能耐心看完一小時，又能真正體會到男孩其實沒有機會說。
再舉教室裡的場景。一位老師終於讓女孩願意開口了：「老師（平常不會這樣叫），她（死者）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唯一的人認為我沒有問題；但現在我不知道怎麼辦了，我沒有其他的朋友······」，這時老師居然說：「你有」，女孩說：「我沒有」，老師說：「你有，你有很多人支持你」······直到女孩站起來衝去，大聲喊著：「我沒有，你只是說說而已」······最驚悚的場景是，傑米在「少年機構」被「留置」了13個月之後，打電話給爸爸；不相干的閒話繞了半天，傑米才結結巴巴地說：「今天也許不是講這話的適當時機······開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想，我決定認罪（之前一直宣稱不是他做的）」。爸爸聽了說不出話來，靜默非常久，一直不答話；媽媽只好接口，但說的居然是：「那邊的伙食還好吧？我跟他們講過伙食要改善」。所以——上述的「不接納」，也包括著，不能接納兒子的認罪，雖然父親早就看過行兇的影帶。
以上的疏離和不接納，是這部影片的基調，其他值得思考的還有很多；我不知道這些都是編導刻意設計的，還是在他們的經驗裡，大人和小孩的互動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因為從影片本身看不出來。
這就回到本文一開始說的，在這個時代，人們非常害怕被指為「想要指導別人」，因而，非常害怕有所主張，所以只能不斷地提問題。我是說過「問題比答案重要」，但一直都不去追尋答案，到底為什麼提問題？
每一個主張，或針對某一問題的答案，都是一個「猜想」，沒有什麼可怕的，只是等著被別人、或更後來的人反駁。若能對「真理」抱著這樣的「敬畏之心」，我們只要願意讓小孩「反駁」，就可以放心跟小孩討論各種「價值」或是非對錯，這樣，就不致於任由小孩被網路「網去」以至不見身影！
影片的最後，傑米的父母一面哭著，一面向彼此訴說自己的無奈和無助：他們只敢給小孩買電腦，或陪小孩打電動，或提醒他早點睡，但不敢敲門去跟小孩討論網路上的事情。
然後，二人一面說「是我們製造了他」，但又下了這樣的結語：我們不可以怪罪自己。
所以，我們努力推動「抗網保孩」，試圖給老師提供「抗網教案」，給父母提供「保孩手冊」，只能是空谷足音。
*編按：關於父母「不敢敲門去跟小孩討論網路上的事情」，請參閱本期「給爸媽的教戰手冊之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