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開車嗎?
這莫名的問題跳入我的腦袋。雖然一位作家開不開車,大概都早有之於她自己合情合理的思考,這問題其實沒什麼意義。不過,我還是好奇她這段寫在《黑紗》中的描述,是怎樣的場景:
車過士林,望見遠山樹木栽成「中正」兩個青色大字,總覺得快樂,他的名字於我們是一個長青的記號。詩詩、晴晴,我愛他。
那時她是乘車中有點閒暇的遠望,還是開車於混亂車流間抬頭凝視呢?
閒暇時的遠望是快樂,混亂時的凝視是崇敬。
也或許那年代,快樂與崇敬無法分離,它們混淆在一起,於是我們看見的是「長青的記號」,不是人類。
亦無需是。
1975年四月,蔣介石的死正新鮮,《黑紗》於同年十月出版,是一本六十四頁的小書,裏頭盛滿的悲傷同樣新鮮。不過到了現在,慈湖裡蔣總統的屍體從一具變成兩具,持久不壞,《黑紗》倒是找不到幾本了。不但市面買不到,圖書館也僅有幾本,且多數被放在閉架式書庫,幾乎不會有誰能在圖書館偶然翻到這本書。
有點想笑說:或許悲傷是會過期的,但現實是,並不會。如果曾經歷如《黑紗》文中所描寫的,那麼龐大的一次集體哭喪的話,那它或許只會慢慢變質成另一種東西,至於變成什麼?張曉風那被余光中評為「亦秀亦豪的健筆」有著銳利的解讀:
「他活著的時候,每一刻都『捨生』,都在『死』,因此當他『死』的時候,他都在別人身上獲得『生』」
亦秀亦豪的健筆翻轉生死定義,自是不在話下。不過張曉風應該不是在玩地獄梗,嘲諷蔣介石大部分時刻所作的「捨生」是在許多罪不至死的判決書上大筆一揮,把判決改為「應即槍決可也」捨了別人的生。她說的應該是蔣介石為了中國的未來奉獻了大量歲月。
雖然分不清兩種解讀之間誰更接近寫實,但張曉風所描寫蔣介石從別人身上獲得「生」這件事看似魔幻,卻毫無疑問的寫實──雖然直至今日,就連國民黨都未必信奉蔣公的「反共復國」,但只要提到轉型正義,蔣公馬上栩栩如生,在諸多人身上陡然甦醒,崇高且記號式的,成為守在轉型正義大門前的銅像,要你一提起轉型正義,就反射性地感覺是對這位「長青的記號」的大不敬。
乍讀《黑紗》,我們很容易如網上所言的把張曉風視為「蔣粉」。然而越讀下去,可疑的感覺便隱隱而生──張曉風所為之哀慟的,或許並不是蔣介石。因為裏頭描寫的蔣介石真的就只像個「記號」,整本書中除了「北伐」二字,幾無具體事蹟,你幾乎能夠在其中代入所有「偉大」的、不斷膨脹的人名,比方墨索里尼,毛澤東,甚至代入約翰屈伏塔好像也沒有不行。
這種可疑的感覺也在1984年出版的《蔣公紀念詩歌集》中不斷出現──你會看見許多讓人意外與不意外的作者出現在裡面,但他們寫的都好相似,大部分的詩都寫著巨人、龍、鳳、雷鳴、天地垂淚……你甚至會覺得他們是不是拿著一張蔣介石的遺照就開始騰空作文,絲毫未對自己即將描寫的人物做功課。
但張曉風比他們都來得高明,《黑紗》這本書共分四篇,每篇都有說話的對象,一篇的收信者是「蘇」,另一篇的收信者是「江」,再另一篇恐怕是上帝,而同名的開頭首篇〈黑紗〉,對象是自己的孩子。她以獨白口吻召喚出一股集體的、舉國為了某個巨大存在服喪的氛圍,並首先讓你以為這巨大的存在是蔣介石,但你讀著讀著,又覺得蔣介石好像只是個「長青的記號」,記號是用來代表不是他自己的某個東西,而這似乎指的是中國,但文中所描述的中國卻還是像個記號:
「詩詩,晴晴,鄉愁對你們太遠嗎?故土對你們太陌生嗎?長安的景色,江南的荷香於你們只是一首淒清飄渺的唐詩宋詞嗎?」
在台灣出生的詩詩、晴晴當然對故土是陌生的,但出生於浙江的張曉風文中描述的鄉愁景色,其實也像從唐詩宋詞中裁剪出來再利用的文字片段。似乎不是很有理由以此叩問詩詩和晴晴何以無法感知與自己等量的鄉愁。而叩問當下的1975年,正處於文革結束的前一年,愛著蔣介石的人所描繪的中國景色裡,沒有樣板的「苦難的同胞」、沒有「萬惡共匪」,也沒有失落在故鄉再也見不到的親族。
竟沒有任何人類。
人歸人,景歸景,詩詞歸詩詞,時空背景不知是刻意或非刻意的缺席著,那麼誰才是記號?誰又代表誰?
想到這裡不免有點駭然。如果這一切寫法皆為張曉風有心之舉,那我看到的,或許是他不斷把蔣介石、把中國以一個個「符號」取代的過程,以及,讓中國與蔣介石也成為一個「符號」。然後調動他們,告知見此「符號」你應該垂淚,見此「符號」你應該傷悲,一如他見到中正這個「長青的記號」時便該反應以快樂。
簡直是令人拜服的偉業,戒嚴時期的「偉人(?)」都被你弄成不是人。誰還能說張曉風是蔣粉呢?
但《黑紗》濃烈的哀悼之意,如果不對著中國、不對著蔣介石,那究竟對著誰?
最重要的開頭裡,他對著手臂上仍帶著半截黑紗陷入熟睡的孩子們說著符號們的故事。但為何對著熟睡的孩子呢?張曉風有期盼詩詩、晴晴回答嗎?在往後的十年間,似乎未曾再看到張曉風寫關於蔣介石的文章,也沒有人知道詩詩、晴晴對張曉風當年的床邊細語有怎樣的感受與討論,或許他們根本沒聽到。
當時對著孩子說話的張曉風,或許真正想說話的對象是自己。布行裁下的黑紗戴在手臂上,而真正的黑紗卻戴在眼睛上,那是個集體戴上黑紗的時代,掀開覆蓋的黑紗後,底下一個個都是蔣介石的銅像──那個像蔣介石卻又不是他的符號。
成為銅像,讓老總統復生在自己身上,是存活最好的方式,且只有對著銅像,才能哀悽,才能垂淚。否則面對真實的蔣介石,人的欲哭恐怕是另一種欲哭,無淚也是另一種無淚。張曉風那濃烈的哀悼,可能就是哀悼「哀悼」本身。
沉溺於哀悼「哀悼」本身,並賦予它一種美,用以忽略身旁不斷發生的真實苦難。用哀慟的真實,來抗拒轉型正義的痛楚,說著那年代誰沒痛過,卻開一條方便的路徑,讓人反覆體驗自己如何痛得淒美,以至於彷彿為了那染血的年代曾同樣地付出過什麼。
雖然這份哀悼亦有可能是假的。如果以她稍早期的成名作《地毯的那一端》相比較,她描寫與所愛的丈夫相處中反而保留諸多細節,與對「所愛的」蔣介石的描述差異甚大──她確實有描繪動人細節的文采,為何在《黑紗》中毫無發揮?她是否刻意讓蔣介石墮落為符號?或者這就只是《蔣公紀念詩歌集》的升級版,是迫於無奈下擠出的為賦新辭強說愁?
這問題只有她本人能回答了──在那不能太真實的年代,在那眾生黑紗遮眼,所見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