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牧民
上期〈支語入侵的現象學〉探討了支語(中國用語)所夾帶的明確侵略意圖。「支語入侵」並不只是在網路次文化中被揶揄為「支語警察」吹哨者的危言聳聽。它不只是語言的混雜滲透,而是真正的侵略——與中國有意圖且已經著手侵略台灣一樣的侵略;而支語入侵的直接後果,就是「台灣華語」——當前最主要的通行語言,失去它的多樣性及活力。這一期支語入侵的現象學將從歷史性、文學性的觀點出發,說明當前支語入侵的遠因。如此一來,對於「支語入侵」這個現象的理解將會成為深入而具有脈絡的觀察。
同文同種=不同
就在本文撰稿的前兩個禮拜,馬英九前總統及其基金會執行長蕭旭岑每日搶佔電子及平面媒體版面。他們在大眾視野中「iánn-bak 影目」的哏,是一群以交流名義進入台灣的中國學生。中國國民黨的馬英九所邀請的這些中國學生想要與台灣「交流」的內容顯然是中國及中國共產黨官方的政治語彙。(咦,支語,是你嗎?)其中包括了將「台灣」這個我國習慣用來說自己的語彙取代為「中國台北」,也進一步用(台灣和中國)「同文同種」來合理化他們對於台灣慣用語彙的取代、抹殺和清洗。
那敢情好。我們就來檢視這個「同文同種」是怎麼回事。先從「同文」來說吧。「同文」的源起是西元前三世紀秦始皇推行的小篆標準化工程,史稱「書同文」。秦帝國需要書同文工程的原因在於它以武裝力量征服的地區已經太過廣大,帝國境內的人民沒有共通的語言,而且各地存在太龐雜的小篆變體。具體的困難就是帝國沒有通行的語言,口語無法順暢溝通,(難道是不同種?)連想要用筆談都困難重重。秦始皇的帝國將武力征服的各國劃分做郡縣的同時,不得不同時推行小篆標準化的「書同文」工程。其中的用意是「講話無法互相理解?沒關係。用寫的,看得懂,問題就解決了。」書同文的文化,日後以古代中國帝國的武裝力量作為載具,逐漸擴及到武力征服的廣大地區,在整個東亞地區形成了以書同文為基礎的「漢字文化圈」。在中國本土之外,影響所及的區域擴及韓國、日本、台灣、東南亞諸國。一旦以歷史性的觀點來理解「同文」的底蘊,以及它所產生的終極原因,其實正是「不同」。不同種,說不同的話。沒有「同文同種」這回事。只有不同太大,逼不得已,只好把相同強加上去。而且,參酌歷史,之所以需要強加,或得以強加,原因都是武力征服、侵略。侵略你、征服你,然後強加支語給你。從以前就這樣。
第一次支語入侵
而馬英九、蕭旭岑、中國學生之流,得以在台灣誇誇其談「同文同種」,乍聽之下還顯得頗有道理,還需要把一兩千年的歷史簡要勾勒出來,才顯得出「不同 」先於「同」、「不同」大於「同」,「不同」比「同」更站得住腳,那其實是因為「侵略你、征服你,然後強加支語給你」,可不只發生過一次。台灣所經歷的第一次大規模「支語入侵」,發生在一九四○年代到一九五○年代。
一九四五年八月,太平洋戰爭結束後,蔣介石的中國國民黨軍隊奉太平洋戰區盟軍(Allied Powers)指揮官麥克阿瑟將軍(Gen. Douglas McArthur)的指令,武裝接管日本帝國投降放棄的台灣及越南。一九四七年春天(三月到五月),中國國民黨軍隊在台灣進行清鄉屠殺,史稱二二八事件。一九四九年,蔣介石的中國國民黨在中國內戰中戰敗,逃亡台灣;逃亡之前,美國杜魯門政府已發表《對華政策白皮書》,實質放棄蔣介石政權。但一九五○年韓戰爆發,美國迫於形勢,為了阻擋蘇俄輸出的共產獨裁擴張,重新支持蔣介石政權統治台灣。蔣介石的中國國民黨及「中華民國」長久在台灣滯留下來。
日後的黨、國不分,威權獨裁,白色恐怖,這裡不需要多說。但中國國民黨挾武裝力量滯留台灣以後,實施的「國語政策」,先針對日語、日文,後針對台語、台文,進行禁絕和清洗,用中國國民黨的「國語」取代,就是台灣所遭遇的第一次大規模而且全面性的支語入侵。中國國民黨的軍隊先奉盟軍指派征服台灣,繼而用國語政策強加支語。發展歷程和古代中國不斷進行的武力征服如出一轍。
這一次全面性的支語入侵是整個中國國民黨在台灣強加的文化政策。展現在庶民生活上的,是庶民的娛樂消費產品逐漸被邊緣化。掌中戲、歌仔戲,在戰後經歷了長時間的衰退和沒落。台語電影產業,雖曾經昌盛,但在文化政策及向「國語」傾斜的資源分配下終至完全消失。另外,較不為人所知,但實際上更具指標性的「歌仔冊」,在日治和戰後初期曾經是具有時事報導批判(地震歌)、新知傳播(自由戀愛歌)、娛樂故事(梁祝、八仙、陳三五娘等)甚至是祝英台穿西裝、搭火車等「科幻」情節,形式上等同美式超級英雄漫畫的娛樂產品。歌仔冊中的台語文字充滿借音、借字,甚至造字等奇觀,完全是台文邁向標準化的土壤。然而,上述一切都在國語政策下經歷了緩慢凌遲般的漫長死亡。
方便入侵的土壤培育術
支語入侵的直接後果,如上一期的現象學所說,是既有的語言失去活力。掌中戲、歌仔戲、歌仔冊,台語電影等奠基在語言上娛樂產品的消亡就是如此。台語娛樂產品逐漸消亡後遺留的真空,等到台灣人的語言歷經一九五○、一九六○年代的清洗、終於逐漸成為「國語」之後,就由「國語」的娛樂產品來填補,「入侵」真正大功告成。
那不是別的,正是剛剛辭世,「人死為大」加身的瓊瑤作品。瓊瑤死後的溢美之詞都在說他大獲成功的作品提供了苦悶的出口,成為被禁錮(的女性)夢想及盼望的資材。實際上,瓊瑤作品中的所謂「愛情」所呈現的價值觀、人際與性別關係,全都是無法落實也千萬不要落實的毒素。所有瓊瑤的讀者都只能在他「山無稜,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哭喊、決裂、衝突之中得到麻痹性的遁逃快感;藥效過後,還是現實的鐵拳與生死疲勞。晚年的張愛玲清楚準確地看到瓊瑤、平鑫濤手底下的是一整個囊括了文字、影視、明星制度的「產業」。但瓊瑤的成功完全不在於他「知道」或「善解」大眾的品味。在支語入侵的現象脈絡中,瓊瑤的出現是在既有的語言環境被剝奪活力、被清洗之後,直接介入群眾的意識,指導懷春的少男少女應該慾望什麼、應該迷戀什麼、應該歧視什麼、應該怎麼背叛、應該怎麼情緒勒索……
台灣經歷了中國國民黨所主導的第一次大規模、全面性的「支語入侵」,本來多語自然競爭的整個語言環境變成華語霸權式的主流。也形成了馬英九、蕭旭岑得以引進中國學生大談「同文同種」。若不細察還不顯得特別奇怪的土壤。
馬英九帶進來的中國學生走了之後,八炯揭露中國培養、收買台灣網紅(KOL,key opinion leaders)進行對台灣「統戰」的手法,輿論譁然。而那使統戰的操作足以如入無人之境的基礎和土壤,就是相近的語言,華語。台灣華語和有敵意且已經在侵略的中國所使用的語言很接近,他們很容易把它洗成支語。
這也就是下期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