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1984是個詭譎的年份。它既是現實,同時又非現實。
那是由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創作,並於1949年出版的反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所設定的年份。主角生於極權主義的國家,黨的領導者名為老大哥,其存在如同那標語「老大哥在看著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一樣,透過各種監控的手段無處不在,且無所不能。而主角所任職的真理部,負責將所有老大哥不喜歡的歷史與文學乃至於文字本身抹去。真理不再具有超越性的價值,它可以被人為地扭曲、偽造。
喬治.歐威爾虛構出的世界存在於小說中,而隔海一方的1984年,在東臨太平洋、西隔臺灣海峽的臺灣島上,曾經的領導者蔣總統已死去九年,其子蔣經國繼任為蔣總統2.0,關於蔣總統1.0的《永遠的懷念:先總統蔣公逝世九週年紀念詩歌專集》正要出版。書中的一首首詩,似乎都在呼喚著蔣總統1.0再一次看看自己,渴望再一次得到Big Kai-shek is watching you的感覺。
然後再過不久,在遙遠的美國,筆名江南的作家劉宜良將因撰寫蔣總統2.0為題材的《蔣經國傳》,在舊金山的自宅裡被依頭、胸、腹各開一槍,死在家中。
──所有老大哥不喜歡的歷史與文學乃至於文字本身,抹去,現實與虛構橫跨時空在此交疊。
《永遠的懷念》裡收錄有一首蔣經國的詩,他在末段寫道
倘若你在每一分鐘的時光中,
都能夠為人盡了最大的力量,
你自然會受到別人的信任:
再也不用擔心敵人的侵襲。
──蔣經國《在每一分鐘的時光中》
1984年是怎樣的一年?那是戒嚴的第三十五年,蔣經國似乎已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無法如這首詩所言的,在每一分鐘的時光裡盡最大的努力。而台灣島上的社會能量敏銳脈動著,繼1979年的美麗島事件、1980年的美麗島大審與林宅血案,1981年發生陳文成事件,然後1982年二二八「政治犯」獲釋,創下戒嚴時期的先例……時代退一步又進一步,在每一分鐘的時光裡拉拉扯扯著。即便再三年後,蔣經國將會宣布解嚴,並於隔年過世。但現在,還沒,這依然是掙扎的一年。
1984年,也是畫家郭雪湖之子郭松棻的小說〈月印〉首次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年份。彼時,他因參與保釣運動,已被列入黑名單禁止返台十三年。
〈月印〉的故事始於日治時期,故事主角文惠的青梅竹馬鐵敏,在終戰末期作為台籍日本兵,落下一身病痛返鄉。文惠至誠以待,與鐵敏成親後日夜照護,彷若與外界隔離。小說家細細刻畫照顧的細節,寫下文惠在照顧中時而歡欣、時而挫敗,時而在空暇之餘端看自己肉身的心境。慾望似地下伏流,在其流轉間有像是跑馬燈一閃而逝的烏光,於背景裡被淡淡地描述著……
「翻過年的三月,文惠在收音機聽到淒厲嘔血的廣播……台北發生事變了,聽說市街戰已經發生了。」
那是二二八事件,與小說家之父交好的畫家陳澄波於事件中死亡。
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文惠關注照顧鐵敏,外邊世界的變化雖大,大不過鐵敏咳出的一攤血。但隨著鐵敏身體越加康復,他開始與一群外省友人密切來往,文惠獨留家中,先是欣羨鐵敏的活躍,後是被留下的寞落,最終奔向派出所,舉報家中藏有一箱禁書。
文惠原以為能讓鐵敏就此減少與外省友人的往來,回歸兩人靜好的日子,甚至生兒育女。殊不料舉報後,鐵敏遭警察帶走,原來一群人皆是地下黨人,幾日後一同於刑場公開槍決。
郭松棻專注地描寫文惠在命運轉折下的心理變化──她只祈求鐵敏相伴,她並沒有要傷害任何人,但事情超出了一切的預料……文惠的眼在過去與此刻間跳躍,時而注視著刑場、時而凝望在她依然顧著病弱的鐵敏時,曾同樣凝視過的兩顆朱砂痣:
「她在心裡傻愣愣地說出了一句:
『如果,我懷了你的孩子……』。
下個瞬間,她就為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感到刻骨的羞愧。」
1984年刊登的〈月印〉,小說家透過文惠的眼所凝望的並不是當下,而是二二八事件方過的1950年代──白色恐怖歲月中的獵殺高峰期,大量的政治迫害案件爆發,幾乎每年都有百人以上的政治犯遭受處決,而文惠的回望中那「刻骨的羞愧」裡,有著「罪」的感受。
「罪」是如何誕生的?有時是辜負,有時是錯付,有時只是在大時代下走錯一步再來一百次仍會走錯的路,人就進入了一個至死仍未能理解全貌的龐大監控與暴力之下。白色恐怖時期,生者對死者的追想在種種未能預期的轉折間橫遭扭曲,存活有時便是另一種罪。
郭松棻於〈郭松棻訪談錄〉中回憶道:
「我父親跟呂赫若也非常要好,他最後要逃亡之前,曾經把一串鑰匙交給我父親,後來就沒消息了,但我不曉得那串鑰匙是關於什麼的。那時我才小學三年級,這段記憶是我父親後來告訴我的。」
有「台灣第一才子」之稱的呂赫若,於1949年光明報事件爆發後,參與「光明報」編輯工作的他逃亡至鹿窟,據說於1950年死於蛇咬。
1986年,郭松棻的伴侶,小說家李渝發表〈夜琴〉。同樣以「丈夫於白色恐怖中消失」的妻子視角來描寫,然而在〈夜琴〉與〈月印〉中,妻子作為「被留下的人」觀看、猜想的歲月裡,凝望著「被留下的人」內心的,是走過同樣年代的兩位小說家。現實世界裡已無人知曉那串鑰匙的去向與用途。可是,仍有人試圖以文字打造另一把鑰匙,開啟塞滿曾不能訴說之物的時代門扉。
1949年出版的《一九八四》,眺望著1984年的未來。
1984年刊載的〈月印〉,回望著1950年代的過去。
1984年的紀念詩集裡,蔣介石真實的死亡需要在詩文中襯以巨人、龍、鳳凰飛舞跟閃電祥雲來讓它變得不真實,讓老大哥雖死亦生,精神永存。
而1984年的虛構小說裡,虛構的質地卻無限的逼近了真實,暴露出暴力的本質。
曾經世界太新,時代失語,許多故事被斷絕在那個年代,無人能再訴說。而在許多東西尚未被命名的極權世界裡,有人持續以文字為鑰匙、為手指,去指,指出那是什麼──那是罪,是傷痕,是國家暴力,也是無可言說的內疚。在1984後的第四十年,以及第七十五年,依然留下路標,讓此刻的人們得以回返過去,凝視那時代的歪曲與本質。
在凝視中,我們將會發現,原來「新」存在於「舊」之中,它在等待被手指出、被語言找到。在凝視中,轉生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