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不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孩子。
在營隊上、機構裡，偶有小孩笑嘻嘻地黏上來，語氣裡有點神祕：「老師老師，我是YOUTUBER喔！」
喔？
問孩子們都拍些什麼，他們表情裡常常羞赧中又透著驕傲。拍自己玩遊戲的、錄一些小小日常的、唱歌、跳舞。追蹤數10人、20人，似乎無損於他們眼裡閃動的夢想。
依據國語日報的「2024兒少大未來問卷調查」，小學生最喜歡的職業中，電競選手排在第二，緊追在後的第三名，便是直播主/網紅/podcaster/youtuber。相較於兩年前的「2022兒少大未來問卷調查」，排名不降反升。從第九名竄升到第三名，這兩年間，「成為網紅」的吸引力似乎並沒有因為網紅產業背後的團隊、設備以及其他種種難關在這幾年被網紅們自己陸續「開箱」後成為阻礙，反倒更令小學生們心生嚮往。
只是，當小孩真的出現在眼前時，我從來也不敢問出口的是──你們覺得自己真的能成為網紅嗎？
又或者，那個問句想問的其實是──你們真的想成為網紅？
「想當網紅」這件事情，可能並不只是字面上的意義而已，一如小孩在營隊中欽羨大人們長得很高可以拿到很高的書，但字面後的涵義，是他希望自己也有替自己拿書，能滿足自己需求的能力。
「想當網紅」字面外的涵義是什麼呢？幾次簡單的聊過後，其實也不太出乎意料，孩子們給出的答案很相似，「賺錢」、「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讓大家覺得很厲害」之類的。
當一個賺錢的網紅是條荊棘之路，背後有太多的努力與運氣因素。小孩如果認真地想要當網紅，那麼去認真面對這個挑戰，也是值得敬佩的。但，也有許多孩子是出於「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讓大家覺得很厲害」而想成為網紅，這兩個理由，其實傳達的是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及想被關注、想被認可的渴望。
如果沒能理解小孩出於哪種渴望，只照著字面意義來去理解小孩「想當網紅」的話，大人應該會遭逢很多挫折，因為即便送小孩去上「網紅培訓課」、「溝通技巧課」、「活動企劃課」，都並沒有回應到他的需求。自己反而還越送越氣，覺得眼前的小孩懶懶的，說要當網紅也不努力，爛泥扶不上牆。有些大人們可能也會直接地把小孩跟自己對網紅的負面印象連接起來，覺得小孩就是笨或懶，只想要投機取巧。
說來，「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什麼呢？唱歌、跳舞、打電動，這些小孩最常拍攝的內容乍看就是他喜歡的事情，卻也與許多網紅們拍攝的題材差不多。小孩有真的那麼喜歡這些東西，而不只是效仿著眼前的網紅嗎？當他欽羨網紅「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其實意味著對現在生活是有不滿的。於是，不只要看到小孩想成為什麼，也要看到小孩想逃離什麼。
如果有小孩拍自己念書、解數學題等影片，立志以此成為念書型網紅（？），大概不會有大人反對。但這是少有的景象，並非小孩拍攝影片的主流。而其原因也不難想像，首先，念書型或所謂知識型網紅，必須累積一定量的背景知識，才有能力轉化其中一部分給聽眾，對於年齡尚幼的小孩來說，本身就是門檻高的選項。其次，大多人其實巴不得逃離壓在自己身上的學習壓力，哪有心力回頭整理、爬梳知識呢？
小孩未必真的付出那麼多心力來讓自己成為網紅，甚至未必那麼愛唱歌跳舞打電動，可是藉此作為一種舒壓或逃離的方式，暫時宣稱自己想當網紅來喘息一下，也是一種解救自己、讓自己感覺仍有一點點主導權的方式了。
而有些孩子希望「讓大家覺得自己很厲害」，希望被關注被肯認的心情，總是有點讓人鼻酸。因為那些孩子來找大人時都有著相似的眼神，他們好想知道「眼前的大人會不會願意聽我說話呢？」
人皆有被關注與認同的渴望，但小孩為了獲得關注而模仿網紅、跟風，甚至發展出「讚友文化」──即便彼此互不相識，只要對方發文就互相按讚──作為一種支持團體來看待的話好像也蠻好的，畢竟網路時代讓這樣的取暖方式成為可能。但小孩為何這麼渴望網友們的讚美？
根據兒福聯盟2024年的調查《臺灣兒少社群媒體影響概況》，兒少平均10歲就擁有自己的專用手機，11歲就自己創社群媒體帳號，高達九成五的兒少有在使用社群媒體，平均每天使用時間超過四小時，假日使用時間更久，將近七小時。
兒童持有自己手機的年齡逐漸降低、並擁有個人社群的比例逐漸升高，許多人都以「兒童沉溺於手機」的方向解讀為一種警訊，也並不是錯誤的。兒童確實花費了大量時間沉溺於手機與社群網路的交際中，追求著可以被量化的「讚」或其他回饋。但除此之外，這可能也反映了許多兒童鮮少從父母與師長等重要的成人口中獲得讚美與肯定。
並不是每一位兒童身邊都有能夠看見他的優點，並願意宣之於口的成人。而相較之下，獲得不知名網友們的「讚」就簡單多了，畢竟一個不按讚，就等下一個按，沒有真實連結的關係，唯一真實的就只有按讚數量。
為何人人都知道吃感冒藥水煮成的雞肉、在行駛的快艇上跳船等族繁不及備載的抖音挑戰很危險，卻依然有人前仆後繼的去挑戰？當可量化的按讚成為小孩所受到的關注感來源時，他們怎能不拼命（真的是拼命）跟風，同時逃避與麻痺自己真實的渴望？
當小孩說出自己想當網紅時，比起擔心他會不會成功或者拼命協助他成功。更別忘了另一種可能──他未必這麼真心想當網紅，但握著「當網紅」的說詞，有可能是他用來應對困頓現況的存活方式。
於是，當小孩想逃離學習的苦悶而說自己想當網紅時，應該要面對的，是學習壓力本身，畢竟當一個成功的網紅可比學習國英數自社難多了，真正的壓力，往往來自於不合理的教育體制本身。當小孩希望獲得關注而想當網紅時，大人們也別錯失機會去看懂表象下的迷惘與渴望。
先看懂，才能夠明白，我們究竟在面對哪一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