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把「真誠」作為一種人設的網紅有點像那個古老的廣告──我很憨慢講話,但是我很實在,介紹你好藥,XX保肝──可能有點土氣、有點好笑,又有點迷幻。「很實在」這種評語是可以自己頒給自己的嗎?我也不知道。
但這句台詞意外的有說服力,一路歷經十八年歲月而不衰,至今依然作為迷因梗圖在網路上流傳。可見這句台詞多少打中了台灣人所普遍肯認的那種忠厚、老實的形象。
然而現在許多以「直言」、「失言」為賣點的網紅們,他們所展現的「真誠」似乎邁向了另一條航道。多數時刻,他們的表現總有點冒犯或刺耳,或者有點揭發的意涵在。
但,究竟是誰在追逐這樣的人設?而這樣的追逐是對真實的嚮往,還是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可能會讓人有點意外的是,追逐這樣人設的並不只小孩,甚至有大量的成年人。從設有年齡認證,使用者皆為成年人的網路論壇中,我們嘗試約略捕捉到這群人的樣貌。
性犯罪失言事件──是真話,還是不痛不癢
今年四月初,黃子佼持有未成年性影像,後續引發了性犯罪集團被查獲的風暴裡,網紅統神說「不覺得這事情有這麼嚴重」、「我也想X未成年啊,怎麼樣?」。雖然事後統神補充不知道背後還有性犯罪集團的問題才會做出這樣的發言。但網路上特定受眾們倒是毫不猶豫地坐上失控列車:
「18歲成年 16歲未成年但是能合意性交 我是覺得桶神說的還好啦 就只是講X未成年被放大 講高中生就沒事了。」
「那麼多人X過未成年為什麼這次只X統神?」
「中部顏家16生子結婚笑而不語」
「你在座各位未成年時有沒有X過未成年?」
「如果在朋友間像統神這種把心裡話說出的反而不可怕」
「台灣真的是個有夠假掰的地方」
雖然大部分網友們的風向都是譴責統神的失言,但這一群受眾即便聲量較小,對統神卻不吝於表達支持,而他們的想法,大多落在「明明就有發生為何不敢說」、「不敢說就是假掰」的論調上。
受眾們肯定統神戳破「假掰社會」的勇氣,不難想像是基於一種樸實的正義感,可是,有正義感的人們,怎麼能忍得住不對受害者表達任何的聲援呢?
其實根本的原因在於,這些人可能並不在意對未成年兒少的侵害。統神的言論看似掀開既有的不公義,但受眾們只停留於此,而不細思其他傷害時,其實反過來承認了、且不打算改變他們口中的「假掰」社會。
身障歧視事件──是真話,還是鞏固歧視
而今年年初,薩泰爾娛樂脫口秀節目《賀瓏夜夜秀》邀請中國《央視》前調查記者王志安評論台灣大選,他評論「把殘疾人推上去煽情」後演出身障人士的模樣喊「支持民進黨」,被認為是在影射民進黨不分區名單中,罹患罕病的人權律師陳俊翰,因此引發了「歧視障礙者」的爭議。
此事件裡,支持薩泰爾與王志軍的網民反應也值得一觀,在著名網路論壇上,仍能搜尋到當時的留言:
「確實是在煽情阿 哪裡訕笑?」
「陳述事實也要被出征」
「為何美國喜劇藝人笑身障沒事?」
「台灣跟歐美一樣搞政治正確啊!」
「言論自由在台灣就是笑話」
「人生而不平等 歧視是正常的」
這起事件裡,支持者的論點著重在於「不能講身障是身障嗎?」,乍看似乎有道理。但仔細一想,沒有人說過「不可以講身障是身障」啊?
受眾們認為這是陳述事實,其實是反過來把王志軍的表演當成事實,扭曲了身障者的真實樣貌。甚至並不知道自己扭曲了真實,於是說出了「人生而不平等 歧視是正常的」這樣的「名言」。受眾們以「講真話」為理由反過來鞏固歧視,所謂「真誠」的人設,其實也在欺騙自己「我只是講話不好聽但我很實在」,最終看不清自己與真實的距離。
「真」的就是好的嗎?
究竟,「真實」是否就是最高且不可動搖的價值?時常我們對此毫不懷疑,只是當有些「真實」被用以鞏固壓迫、有些「真實」成為了逃避改變社會的藉口時。這些「真實」裡的內涵,或許才是更需要被分析與釐清的。
好比在2023年6月,網紅柯文哲因服貿爭議脫口罵民進黨立委洪申翰是「狗」,想要「踹下去」。昔時的民眾黨發言人在節目上回應「大家的解讀會不太一樣……有些人會覺得狗是一個辱罵的詞,那但是很多家裡有養狗,又覺得很可愛這個寵物」。讓有些網友們覺得這回應護航的有點糟糕,有點硬凹。但也不乏網友嘻嘻哈哈地說:
「狗確實可愛啊,有沒說誰幹麼對號入座」
「狗勾真的可愛啊」
「狗至少是真心對你」
以及在831聲援柯文哲活動後,有一位支持者輕生。大多數人皆表示遺憾、希望不要再激化對立,但偶爾也見到一兩個網路上的留言寫到:
「笑死 搶東西失敗演受虐兒了」
「低端雜草死好」
雖然該支持者搶東西是事實,然而這樣的語言,僅是事實陳述嗎?我們似乎都能讀出超越事實的惡意。
這些網路上的受眾們為何迷戀真誠,甚至恃此為至高道德,最後卻讓自己成為失言的狂人?從前兩例的留言看來,他們或許只感覺到「明明就有,為何我不能說?」卻未能看見說出口之後可能引發的歧視問題,以及理解會因此受傷的人的感受。
明知道這些話照常理而言並不妥當,但為了表現「真誠」而大說特說,其實恰好反過來以一種「不真誠」的方式在營造自己的人設,也讓歧視獲得一個好藉口,因為「本來就有發生啊」。
當我們想了解這些成人受眾們在追逐什麼時,令人哀傷的或許是,這些追逐「網路式真誠」的成人們,或許最終並沒有真誠的面對任何人,甚至也沒有真誠的面對自己,而是躲在「我很憨慢講話但是我很實在」的人設裡面,自己原諒著自己的失言而已。
於是我們終於連自己都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