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由
我們知道有台南有湯德章大道,有湯德章紀念公園,但他到底是誰?
「不知道耶,可能是什麼民族英雄吧。」一起參加放映會的朋友這樣跟我說。
蠻佩服朋友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跟來,但想想我知道的也沒比他多太多,就是知道湯德章是一個,嗯……和台灣史有關的人,好像在被槍決前喊了「台灣人萬歲」。只擔心我在看電影的過程中不小心昏睡,畢竟紀錄片不比劇情片,瑣碎的敘事常有催眠效果。
但這個擔心很快就被打破了,電影剛開始,畫面中就出現和我們有著一樣好奇的莉莉水果行老闆李文雄,不同於我們只是擺在心裡,他查遍資料得知湯德章養子的姓名,同在台南生活,卻從未有機會見上一面,於是藉由水果行絡繹不絕的客人,到處打聽,找了七、八年都沒能找到。終於有一天,「有一個客人說:『李老闆,我車頂坐著什麼人你敢知影?』喔!我看到金歡喜!」車上,正是李老闆心心念念想認識的湯聰模,湯德章的養子。
只有現實人生,才可能有比戲劇還戲劇性的發展吧。
尋找湯德章,是片名,也是貫串整個紀錄片的好奇,我們知道湯德章的生平,他生於1907年,母親是台灣人,父親是日本警察,因為當時台日不能通婚所以跟著母親姓湯。其後父親過世,湯德章在20歲後任臺南州巡查、認識妻子、逮捕重大逃犯,而後赴日研讀法律,由叔父坂井又藏收養並改名坂井德章,收養了姐姐的孩子湯聰模,辭去警職、通過高等文官考試、回到台灣成為律師執業、與叔父終止收養關係恢復湯姓……
但我們又不只知道了這些,湯聰模說得很少,我們於是跟著電影走訪許多地點、翻看照片、在幾乎無法步入的房裡尋找資料、探詢人們口中的蛛絲馬跡,隨著湯德章的姓氏和職業變更,我們彷彿也觸及到湯德章活生生的掙扎和認同,是非婚生子?是日本警察大人?是法律學者?是台灣律師?是民眾代表?是二二八槍下亡魂……是台灣人?是日本人?是中華民國人?還是……
我們也不只看見湯德章,還看見湯聰模。
沒有特別提醒自己時,觀眾大概不會意識到湯聰模是二二八受難者的後代,只覺得像是公園裡泡茶聊天曬太陽的歐吉桑,不太談起往事,別人問起,他也是說忘記了、太久了,實問虛答的岔開。李老闆說:「湯聰模對他爸爸的事,都鞏(khōng)起來就對了…」
一樣都經歷過白色恐怖時期,相較於李老闆,湯聰模雖然也是華語台語夾雜,但華語用量比台語更多,也讓人好奇在他的成長過程裡,是不是有什麼「必須習慣說華語」的原因,這當然可能是過度解讀,但在幾個切換語言詞彙的瞬間,卻著實感到一些微微的不同,最明顯可見,大約是他以日文和日本親戚對話時,有著與華語截然不同的鬆懈感和輕鬆的神情,那可能是他很小的時候,父親仍在家內時的語言。
「誰是錯,誰是對,對我有什麼好處?」在影片後段,湯聰模神情嚴肅的看著掌鏡者,反問自己為什麼要把父親的事、白恐的事告訴自己的孩子?說難道要告訴他們國民黨是大壞人嗎?「我為什麼要影響他們的人生?」在這句話出現的瞬間,也讓人揣想,是不是,誰影響了他的人生?
影片沒有答案,但這些流光般細碎的片段無比真實的呈現人的複雜,壓抑在深處的,也許是恐懼或憂慮,影片沒有直白的述說「這是二二八受難者遺屬的故事」,也沒有刻意催淚的段落,多數時候我們看到他和李老闆兩位歐吉桑各種可愛的答喙鼓,要前往湯德章故居時,湯聰模笑著問「啊現在要去哪?」李老闆也笑著答「要去你家啊!」湯聰模回嘴「有什麼好去的,都賣掉那麼多年了……」但說著說著還是笑著起身出發。
於是我們看見更立體的湯德章,以及湯聰模,和許許多多活生生的台灣人。
映後閒聊,跟著來看戲的朋友說:「我覺得湯德章怎麼跟牆頭草一樣,姓氏改來改去,不懂為什麼要特別拍紀錄片捧他耶。」
我按耐想從朋友頭上敲下去的衝動,試著解釋:「敘事不一樣啊,你以往看的『捧人』影片,多是英雄敘事的吧。那些英雄不會迷惘不會犯錯,死後會立銅像會發光會燒出舍利子之類的。」我開始胡說八道,但沒打算放過朋友。「但現代的、這個影片的敘事企圖讓我們注意到,英雄也是人,也會搖擺,也有迷惘,有各種認同的擺盪,這不就很像臺灣人的過去與現在?」我一口氣說到這裡,看著他一臉疑惑,想著也許還是應該敲昏他。
「欸!你說的對耶,沒想過,以前真的都習慣看到的是英雄的生平。」我希望他明天還記得他講過這句話。
最近行政院公佈了「519白色恐怖記憶日」,我想,之所以是記憶而非紀念,為的也許就是,讓這些過往能夠被反覆思考,能夠對抗遺忘,也許在這些迷惘與擺盪之後,終將想清楚,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