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教育札記那就「笑」吧

◎鄧嵐心

與地獄哏相遇

網路迷因幾乎就是我的組成基因吧。

我國小就熱衷於網路哏，什麼「丁丁」（註1）啊、「大中天」（註2），「高中經典文化教材」（註3）啊、「沒良心百貨公司」（註4）、「原住民起床歌」（註5）……屬於那個年代的哏太多了。

當然也包含地獄哏。像是霍金的「上知天文下肢癱瘓」，那時覺得這很有內涵很好笑。

地獄哏有內涵？可能很多人聽了都滿頭問號。但真的，在屎尿屁都能引人發笑的國中小，對時事，特定人士與族群嘲諷的地獄哏，自然會顯得很有深度，至少不是生理現象或性器官笑話吧。

這種由不一樣所產生的優越感，或許是我走上地獄哏之路的一大因素吧。

但地獄哏不是不道德嗎？都不會良心不安嗎？

為什麼？

我確實有過不安。道理上這不該笑啊！但就不自覺噴笑出來了。有時轉念一想，笑一笑又有什麼錯嗎？我也不會傷害到誰，這只有快樂的正向循環而已。

「有關係嗎？」「那也沒什麼吧？」起初，我像這樣對於地獄哏乘載的惡意輕描淡寫。後來，即使成長後我更能深思痛苦，我仍不認為地獄哏有什麼問題，轉而覺得，嘲弄悲劇是淡化傷痛的好方法。

也偶爾，我會說：「地獄哏最初是為了反諷而誕生的。」例如，嘲弄白人對黑人的歧視。倘若如此，地獄哏確實是有深度的笑話。

如果讓當時的我捍衛地獄哏，我可能說：

「說到底，對悲劇的嘲弄又有什麼錯呢？在痛苦中依然能笑出來，將悲劇轉換為喜劇，還讓大家關注這場悲劇，不是很好的事嗎？

而且，我跟你說『你笑了會下地獄喔』，你信嗎？笑死，最好會。都哪年了你還有封建社會的傳統迷信嗎？你還走不出傳統道德觀的枷鎖與桎梏嗎？

說到底，道德與善惡難道不是保守派與既得利益者為了穩固地位、洗腦我們遵守秩序的說詞嗎？難道你一輩子都要信守那些威權虛構出來的善惡標準嗎？

保守，是可笑的代名詞。道德、善，亦然。」

連罪惡感與道德標準都是地獄哏嘲弄的對象，畢竟那只是傳統社會中的僵化價值觀，一點都不有趣。只顯得古板！無趣！甚至，引人發笑。

反叛

如果地獄哏有種至高的價值，我想，那是我對現實社會不滿的反動，這是對現代的反叛。

我們雖然從傳統社會的階級制度中走出，卻有了更多名為「多元」「尊重」的規範。人總是逃脫不開對於更加善的追求。因此，地獄哏是一種對於「善」或「秩序」的反動。

對現狀感到不滿、想要對抗，不正是社會能不斷進步的能量嗎？如同歷史上不斷發生的，用科學駁斥神秘、使浪漫對抗理性、以混亂挑戰一切秩序。

而地獄哏鼓吹你反叛所有（或者，拋棄所有）。我們無須知識、無須道德，從此世間只剩一樣東西值得追求，那便是笑。

我可以將一切拋諸腦後，只需本能地對任何刺激投以大笑反應。

震撼

直到某天，我被一張地獄哏圖衝擊到了。

那是一張有兩顆燈泡的圖，左邊是一張燈泡圖，叫作「燈泡」。右邊是中間被分割成兩半的燈泡圖，叫作──「小燈泡」。

在看到圖的當下我很憤怒，不！你怎麼可以拿這件事情開玩笑？你要小燈泡的家人作何感想？這也完全不幽默。
留言區卻有截然不同的聲音，一種和我一樣憤怒、大力譴責。另一種訕笑說，這是差別對待，你們明明在看白人歧視黑人，或納粹屠殺猶太人的地獄哏時，不遺餘力地大笑啊。

在當時，我回答不出為什麼我會這樣「雙重標準」，但我確信，小燈泡的玩笑是不能開的。就算無法論述，這件事也絕對不可能變成合理的。

細思許久，我認為地獄哏是應隱含諷刺意味。那麼，斷掉的燈泡是要嘲弄哪個特權呢？上知天文下肢癱瘓的霍金又有什麼罪呢？自此後，我就愈發小心翼翼地檢視一切笑話。而越想，我越是笑不出來。

我也會想，這是「因噎廢食」嗎？但搞笑不是生命中的必需品。為了自己的生命而殘害其他生命尚是個道德兩難，那「笑話」又如何能建立在他人的悲劇之上呢？

這樣的謹慎會不會使我因此失去了很多快樂？也許吧，無知時我可以坦然的笑對任何事物，我沒有資格替任何人笑看發生他們的悲劇。

笑

或許有人會喪氣，連笑都要經過思考嗎？是代表人不該追求快樂嗎？難道我們得總是追求道德善嗎？但善又是什麼？我不知道，或至少，這絕非三言兩語就可以妄下斷言。

何況無論大道理為何，對地獄哏來說，任何教訓都是沒用的。這文化嘲弄包含自己在內的一切，卻同時從中感到優越，因為笑看一切、不受束縛顯得很瀟灑、有餘裕。

笑，是一種高尚的情緒與能力。

而人為何會開始看地獄哏呢？這並非在網路世代才有的現象。人類一直以來都會以他人的痛苦為樂，從古羅馬時代的競技場就能一窺端倪。

只是，我們曾以為增加大眾的道德感，能增加人的「人性」，進而避免這種暴力的慾望。

以現狀來看，這似乎一定程度上起了反效果。某些人更厭惡道德，甚至將一切都歸咎於政治正確。進而在地獄哏中抒發情緒，遺忘自己的判斷責任。
人們逃避認真壓抑，追求輕鬆放縱，固然不罕見。但拒斥認真就不一樣了。網友們常云「認真你就輸了」，地獄哏不能認真看待、反串不能認真看待……彷彿一切的悲劇都可以因為還「笑」的出來而淡化甚至消失。

只可惜，「笑」沒有這種魔力。

一個人能笑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也許可以是很好的品德。而一個人笑看他人身上的悲劇，那只能叫缺德。

儘管，在地獄哏中談「道德」就顯得更不識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