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1 月 13 日是蔣經國去世 35 週年。去年 1 月 22 日, 蔣經國總統圖書館開幕儀式上,蔡英文總統指出,蔣經國反 共保台的立場為「當前台灣人民最大的共識」。此舉在本土 陣營引發不少反彈與批判,顯示蔡總統所指稱的蔣經國歷史定位似乎並非共識。台灣社會應如何本於史實正確評價蔣經國?由於國內外歷史檔案陸續解密,相關的研究才剛開始。本期人本札記,特別邀請研究台灣戰後政治史的歷史學家陳翠蓮教授根據她最新的研究提出對蔣經國的評價。作家胡淑雯,則以女性第一人稱敘事,編織有著類似經驗的內在聲音,回憶在戒嚴高壓統治下成長的存在處境。(馮賢賢/「時事與觀點」主編)
◎胡淑雯(臺北人,臺大外文系畢,目前專事寫作。著有《哀豔是童年》、《太陽的血是黑的》,合著有《字母會:A~Z》。主編《無法送達的情者》、《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佈小說選》、《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佈散文選》
那時是五月,灑著淡淡陽光的日子,四歲的我無論走到哪裡,周身都瀰漫著同一首歌。彷彿從天而降,灑滿金光,昂揚、輝煌,帶著確信的天真,與幸福的保證。那是我學會的第一首「大人的歌」,跟童謠一樣簡單,與幼童的心智十分相襯。我揪人舉辦了一場歌唱比賽,地點選在隔壁公寓的樓梯間、二樓轉三樓的平面。那裡是現成的舞台,共鳴很棒。附近的小孩來了八九個,三人當評審,三人當選手,其餘兩三隻,負責鼓掌當觀眾。我自戀、愛演,覺得自己好會唱,簡直可以說,我是為了表演那首歌,才主辦這場比賽的。除了私心,別無其他,我相信自己一定會拿到冠軍。
我站在空無一物的舞台,對著荒涼的觀眾席(也就是階梯),熱情地唱了半首歌,忽而,樓梯間冒出一個成年人,高聲打斷我。我沒有停下來,這首歌自有的魔力不允許我中斷,我任憑那個男人路過我,拍我的頭,捏我的臉,專心一意唱到最後。那是一個允許成人隨意觸碰小孩、打斷小孩的時代,也是一個任由小孩四處撒野、打架後自行和解的時代。而那個男人之所以打斷我,是為了讚美我,捏我臉頰,是為了鼓勵我。他讚美我的歌聲,讚美我選了這麼優秀的一首歌。
那是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總統蔣公紀念歌」,也是我為比賽準備的自選曲。我與黨國一起唱歌,並且得到一條紙做的冠軍彩帶。至今我依舊記得那旋律、那歌詞,像是在腦海刺青,怎麼也洗不掉。
十三年後,我高二,放學路過總統府,感覺略有異樣。
「今天車子好多,」總統府前的禁制區內,排列著平日沒見過的車輛,「門口這麼多人,應該出了大事吧。」我說。
「能有什麼事呢?」
「比如說,蔣經國死啦。」
隔天一早,踏入教室,人言與細語瞬間收止,呼吸變得黏稠。我在同學們無聲的注視裡生鏽,打開書包,掏出沒寫完的功課,將便當從塑膠袋抽出來,搓搓弄弄,發出細碎的噪音,拉開椅子,掛好書包,再起身走向教室門口,把便當放進蒸飯箱,然後返回座位,一邊假裝無事,一邊猜測自己犯了什麼事。總算,有個同學打破沉默,走向我。
「蔣總統就是妳害死的。」她對著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真心哭泣著。我覺得很冤。昨天路過的時候,蔣總統已經死了。在死訊發出之前,他已經病了很久,我說的並不是預言。然而,當你動用了常人的判斷力,僥倖命中了現實,就成為叛徒。只有叛徒會吐出那個字,而那個字,那專屬於叛徒的字眼,陳述的不可以是真實,只能是詛咒。那個字,讓我從一個還算可愛的同學,變成一隻烏鴉嘴。但是,我內心的平靜讓我發現自己,對說出的話並不感到後悔,我已經無法跟他們一起唱歌了。對他們來說,彷彿世界末日,對我來說,世界正要開始。
假如我這個人,跟蔣總統有過任何瓜葛,那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種,毫無瓜葛。個體的時間,並不是歷史的時間,但權力會將「領袖」的個體時間,化為歷史時間,於是,人人都跟蔣總統有關,正如,我在童年與青春期分別經歷了一次「蔣總統之死」,形同經歷了一次又一次,他們之不可以死。蔣總統1.0的喪葬劇本,2.0重來一次。娛樂歇業,電視失去顏色,舉國下跪,全民戴孝。只不過,2.0的規格已悄悄下降,不再享有1.0的地裂天崩。威權主義的愛國貨幣正面臨泡沫破裂,迅速貶值,雖然政府有令:你必須保持悲傷,但犯規的人一不小心,還是會快樂一下。有一對高中生在「國喪」期間竟還有心情談情說愛,在公車上公然親吻還是什麼的,被人抄下學號,向學校告發。我心底對這雙情侶深感敬慕。相形之下,我的小叛小逆、與相應的待遇,只不過是一支生銹的刀片,沒什麼殺傷力。那種強制的悲痛,大規模的情緒氾濫,在所有的官辦「法會」一件一件完成之後,很快就消失於無。寒假過後,我被選為班長。假如這是一種懲罰的話,不得不說,十七歲的少女果然非常奇妙。
台北的冬季總是陰雨綿綿,在一個發出響雷的雨夜,我在酒吧裡聽到這樣的對話:
先是有個人,就著手機朗讀起來:「蔣中正死的時候我國中,我們跪在三重高速公路下面,早上五點開始跪,不能起來也不能上廁所,那裡其實也沒地方可以尿尿,跪到快中午,靈車緩緩從我們眼前開過,心裡想的只有拜託開快一點,我快尿出來了。」似乎是一則臉書上的留言。朗讀者跟他的朋友都醉了。他們玩笑地說,這樣冷的雨、冷的雷,實在非常適合回憶。
根據報紙描述,蔣總統1.0是在接近午夜的十一點五十分撒手人寰。「淡水海外東北角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金紅色的巨球,四周圍繞著五彩祥雲,迤驪劃過天空,不旋踵電光閃閃,巨雷驚蟄,緊接著大雨傾盆而下。」當時,在北投憲兵隊值班的衛兵目擊:士林官邸正前方出現明亮的橘紅色光圈。
酒醉的男人接著說起自己的經歷:有一天,我媽把我從床上挖起來,大清早的,替我穿上外套裹上圍巾,拉到馬路上去。紅磚道已經布滿了人,所有的鄰居都出動了。我才五歲,鬧著要回去睡覺,我媽不准,怪裡怪氣的一直叫我哭,沒事我幹嘛哭呢?當然繼續鬧啊。我媽著急了,真他媽的、他媽的用力,狠狠刮了我兩個耳光。沒事打得我那麼痛,當然是哭得呼天搶地,這下我媽放心了。原來是蔣經國移靈,即將要路過這裡了。我媽是小學老師,我們住的又是眷村,你看她業績壓力有多大。
兩個喝醉的男人放言大笑,但酒吧裡的陌生人,除了我,沒有人笑。於是我決定笑得明顯一點。過了這麼多年,這種笑話,似乎還是有點寂寞啊。總是帶著某種揮之不去的老態,一種舊時代的、戒嚴動物特有的壞經驗、壞脾氣。
小學三年級的那個十二月,校長在升旗台上公告了一道通緝令:有一個「叛亂犯」在逃,在全「省」流竄,每一個人,包括身為小學生的「國民」,都必須找出他,指認他,舉報他。在日復一日的警告中,我相信那個叛亂犯會殺人、放火、搶劫,會綁架小孩,他甚至可能強姦並且殺害女人(我很驚駭地習得了「姦殺」這個詞)。那個十二月,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懷疑自己撞見了那個叛亂犯:他會躲在公車末排的座位,在斜斜淡淡的夕陽裡抽菸,以眼神喝止我不准呼叫。入夜後,他會躲在樹梢上,像一條安靜的蛇,暗暗吐信。他不但會爬樹,還會飛,必要的時候,可以將身體縮成無限小,鑽進路邊的紙箱裡。照理說,每個壞人都只有一到兩個專長,畢竟,作惡是很專業的事,但那個叛賊無所不能,就連我去剪頭髮的時候,也發現他在看我,隱身在理髮廳的三色霓虹底下、一列矮矮的樹叢裡,下巴裹著整形後的紗布,以威嚇的擰笑警告我:我知道妳是誰,我知道妳住哪,我會緊緊跟著妳,住到妳的夢裡面。我目不斜視走進理髮廳,一入座,就看見那個叛賊在鏡子裡一個閃身,鑽進花瓶裡去。
蔣總統有多萬能,叛國賊就有多萬能。
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個嚇死人的冬天,確實發生了可怕的事。
一個叛亂犯的太太:清晨,家裡湧進十幾人,把丈夫銬走了。從那天開始,那個冬天一直在下雨,無論我走到哪裡,走進哪一個日子,總是撐著一把傘。很多人被帶走了。寄到家裡的信,封口是拆過的。出門上班,對面站著一個男人,跟著我等車坐車轉車下車,隔天再出現。我記得那時快過年了,下班回到家,有陌生人進來過,在馬桶中留下穢物,並不沖掉。他們就是要讓妳知道,我們來過,我們隨時可以再來。
一個女兒:那年冬天,通緝犯在逃的第五或七日,也許第十二日,或者第二十日,總之我太害怕了,時間感很混亂,記不清楚了。那天一早的朝會,校長喊了我的名字,要我站上司令臺,面對全校的同學,讓大家看看我的樣子。因為我是叛亂犯的女兒。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上臺的,也不記得上臺後那些師長說了什麼,不記得臺下的同學對我說了或做了什麼,不記得他們的眼神,也不記得自己後來,是怎麼下臺的。那天有下雨嗎?我有哭嗎?我全都不記得。原來遺忘是這樣的啊。那些主張遺忘的人真的瞭解遺忘嗎?除了遺忘,我找不到任何一點點保護,所以我忘了,像一顆石頭或一截木頭那樣,硬梆梆。那一年我十一歲,國小五年級。更早之前,家裡的大門被橇開了,有人闖進我們家,但這不是第一次,所以我們已經不太驚慌了。來人要的不是財物或金錢,我跟媽媽機械性地把凌亂破碎的客廳,飯廳,廚房,浴室,整理收拾一陣,沒抱怨,也懶得咒罵誰,像久經受虐的人一樣麻木,買了便當,潦草吃一吃,澡也不洗,就準備要睡了。我回到自己的臥室,感覺床鋪怪怪的,太整齊了,像是有誰整理過,可見客廳被那些人翻得有多亂。我好累,只想鑽進棉被裡,但被子掀開,床上枕著一把刀。我認得那把刀,那是我家的菜刀。他們真的很有心。從那天開始,直到現在,我再也不曾握過任何一把菜刀。也是從那天開始,我得了失眠症。不論我人在哪裡,都要對著房門與大門才敢入睡。假如從房門的角度看不到大門,我就睡在客廳,假如客廳的沙發沒有對著正門,我就移動沙發。
那段冬雨的恐懼,在隔年的二月底爆炸:真的有小女孩被殺了,還是一對雙胞胎,她們躺在地下室,嘴裡含著橘子糖,與祖母同時遇害。雙胞胎才七歲,而她們重傷六刀的姊姊,與我同齡。這種事是誰做的?殺老人小孩幹什麼?
四十年後,「真相調查」顯示,兇手辦完事情以後,打了一通電話到約定的西餐廳打暗號。但是那卷錄音帶、那份聲音證據,已經被「上面」的人下令銷毀。於是讓我們重來一遍,回到「寬恕」這一題:究竟可以原諒什麼?原諒誰?人要如何原諒自己「不知情」的事?如何原諒那些「沒有的人」、「沒有的事」?有哪個「對方」曾經出面,要求「原諒」嗎?
直到最近,我才發現,蔣總統1.0與2.0的葬禮,都不能算是國葬。那部「國葬法」,是在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公告實施的。第七條規定,要在「首都」擇定地點設置墓園。然而這部法律才問世半年,首都南京就「淪陷」了。不多久,那個「民國」也被「共和國」取代,而共和國的首都是北京。失去了首都的領袖,只能將靈柩「暫厝」於慈湖、於大溪,暫厝了幾十年。領袖被抽乾了血,注入甘油與福馬林,跟他的「民國」一樣,堅決不朽,堅不入土。但是,屍體的內臟並未挖空、刨除,無法成為木乃伊,早就腐爛發臭了。
那飄蕩於過去的「首都」,與回不了首都的「浮棺」,被擱置在永恆的「暫時性」中,成為一則昂貴而巨大的謊言。防腐不成,反共不成,經年累月供遊客參觀,同時嚴禁參觀。都不知爛成什麼樣子了,怎麼可以打開來看呢?無法步下神壇的人,只能發臭了。畢竟,要銅像的身上沒有鳥糞,是不可能的。你若不想滿頭大便,就必須放棄當一尊銅像。有崇拜,就有大便。銅像的存在是為了讓大便在上面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