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
常言道,人本很疼小孩。這話是真的,所以當我們懷疑小孩並沒有真的說出他心裡話時,不免就讓自己也陷入糾結──「咦,這樣猜合理嗎?」、「是不是把小孩想得有點壞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已經有好幾個周末,人本森林育主任江思妤,江湖人稱江思──都比平時更早起床,帶著人本各界的好友們驅車前往桃園法院。這是人本教育基金會與桃園法院合作的任務,要為必須向法院報到的少年們提供「假日生活輔導」。課程內容包含物理科學、大腦科學、生物科學、藝術史以及文學。
題目這麼「有學問」,當然是理由的──比起教訓與道德規範,人本更相信知識使人獲得解放。透過知識,人能夠更認識自己,也理解他人。而教學的方式當然也就與念念課本大不相同。
他們今天要與少年們談的,是卡夫卡《給父親的一封信》。而卡夫卡想對父親喊出來的話,或許會與那些少年們很像?
信中寫到:
早年的事只有一件我記憶猶新,你可能也還記得。某個夜晚我嗚嗚咽咽地要水喝,當然不是因為口渴,而是可能想故意惹你生氣,或者是自娛自樂。你幾次嚴厲警告而沒能奏效以後,就一把將我拖出被窩,拎到屋外過道上,獨留穿著睡衣的我在那扇關上的門前站了好一陣子。我並不願說這樣做不對,也許當時你實在沒其他辦法以換取睡眠,但我想藉此闡明你的教育方式,以及它對我的影響。
我瘦削、孱弱、窄肩,你強壯、高大、寬肩。光是在更衣室裡我就已感到自己可憐,而且不只在你面前,在全世界面前都如此,因為你是我衡量所有事物的尺度。──出自《給父親的一封信》(作者:法蘭茲.卡夫卡,譯者:禤素萊)
短短摘出兩個不同段落,就能看出卡夫卡心裡的父親是那樣的高大、威嚴,且令他恐懼。這樣的心境觸動了頭一次參與假日生活輔導小Y助教,除卻觀察卡夫卡以外,小Y更希望少年們能像他自己被卡夫卡觸動那樣,有個機會與自己的內心好好對話。
但即便是小Y這樣在兒童營隊歷練已久,對兒少議題也相當熟悉的人,假日生活輔導依然是未曾體驗的場合。雖然有些人刺龍刺鳳,一如人們印象中的不良少年,卻也有人白白淨淨,課堂上家長與妹妹相隨,親情支援系統一應俱全,搞不懂究竟為何來到此地。讓初次來到這裡的小Y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少年們是不是與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樣呢?──不過,卡夫卡的這封信似乎又一如預期的觸動了少年們,當學習單上請他們猜卡夫卡的父親為什麼會這樣對待卡夫卡時,有位少年寫著寫著,突然回頭對小Y說:「我覺得我媽媽也很辛苦。」
卡夫卡的信中明明充滿對父親的糾結與不滿,少年們讀完後為什麼不先「對卡夫卡父親不滿」?而是直接跨越到「同理卡夫卡的父親,以及自己的母親」呢?
少年們的反應時而一如預期,時而超乎意料。連當與少年們談到如何理解卡夫卡自身的狀態時,也有些人淡淡地說:「卡夫卡為什麼那麼脆弱?我在家也是被這樣對待啊,也不覺得有怎樣。」
少年們說得堅強,但當小Y問道:「你以後會這樣對你的小孩嗎?」
奇異地,方才說得灑脫的少年們竟都搖搖頭說:「不會。」
這群不在乎自己苦難的少年,竟然都說自己不會這樣對待小孩!
或許少年們不是不理解痛苦,他們只是說不明白,並樸質地拒絕把苦難複製給下一代──那都是溫柔的孩子啊──小Y這麼說。
然而過一陣子後,在討論下一期假日生活輔導計畫時,他們回頭想起少年們的反應,不禁開始疑惑當時的解讀是正確的嗎?雖然看似合情合理,但總有那麼一些些「少年們想說的不只如此」的心情縈繞於心中。
我們在面對小孩時,常記得一道心法──越過表象,看見需求。江思他們嘗試以《給父親的一封信》帶孩子越過表象,看見自己內心被照顧的需求。但誰說只能越過一次呢?
大夥回憶一陣後有人突然說:「或許那句話是小孩在體貼我們。」
「哪句話?」
「說不會這樣對自己小孩那一句。」
於是便有了開頭的提問──「這樣猜合理嗎?」、「是不是把小孩想得有點壞?覺得他沒說真話?」
然而,另一位同仁突然跳出來反問:「你們知道人本在推行反對體罰的過程中,最不支持的是誰嗎?」
「老師?」、「家長?」
他搖搖頭:「是小孩自己。」
「那些孩子或許真的有因為受到家庭、體制的因素,才變成非行少年,但小孩自己可能根本不覺得他被壓迫,甚至他認為被壓迫是應該的,也不覺得那是他變壞的理由。也就是說,那句『我在家也被這樣對待,那又沒什麼。』或許才是真實的心聲。但小孩同時也喜歡江思與小Y,想親近你們,才說自己以後不會這樣。」
──世人總以為「壞孩子」不照常規走是不服氣,但或許正是因為認同世俗的價值,才會對沒能達標的自己失望,進而認定無論是受罰或感到痛苦都是咎由自取,很遲、或從來不會察覺這些價值帶來的壓迫。
說完,在場眾人面面相覷。其中也有一點點的慚愧,畢竟明知每個孩子的狀況都不同,怎麼這時候就把他們都套進某一種苦難的模板了呢?
然而,這樣的猜想不算懷疑嗎?難道沒有可能是誤會嗎?
確實不無可能,確實可能猜錯。
然而正是因為大家都把這群少年們放在心上,不厭倦與不放棄的想理解他們,才讓我們不會停留在之前的答案,而能夠不斷發展出對「人」更深刻的理解。
其實小Y說得沒錯──那都是溫柔的孩子啊。只是我們隔了好一段時間後,終於讀出了那份溫柔的另一種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