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佩汝
2022年10月14日，豐原高中的教室後走廊，學務主任查獲四名同學吸食電子菸，下午，無相關證據或理由，對剛從福利社回來的A生進行搜身。
同學們被目擊吸食電子菸時，A生並不在現場，特地搜身也沒從他身上找到任何違禁品，但導師和主任仍堅定認為那四名同學的電子菸，是由A生所提供的，並以「在上課時間校內遊蕩」為由，記警告一支。
為何可以隨意搜身？為何搜查未果後可以拿毫不相干的理由記警告？原因不得而知，但被這樣不合理的對待，是A生在豐原高中的日常。
同一天的第八節課，鐘響了，三樓教室還在吵鬧。此時，A生正從三樓走上四樓，在圍牆邊探出頭，恰好與樓下的主任對視。單憑如此，主任就指控是A生在帶頭作亂，不顧流程，略過導師與家長簽名環節，直接再記A生一支警告，擺明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局面。
接著光是11月，A生就被無數次奪過手上的外套，搜身，在一個月內記下了2支警告，2支小過。走出校門前一刻被攔下來搜身，搜出菸，記小過；被說帶延長線來學校，但那根本不是他的，不管，記警告；被說帶校外人士進校園，多位同學證明A生與那人不認識，他還是被記警告……
不分青紅皂白，不問、不聽、不輔導，以威權管教代替所有可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要你不守規矩，或只要我懷疑你不守規矩，我就要立刻懲罰你，要你怕。有點耳熟嗎？這確實與體罰所帶來的效果雷同——很方便，不需要你聽懂，甚至也不用花費力氣試圖讓你懂，反正你會怕、怕到不敢再犯就好，這就是軍人進入校園所追求的效果。
但A生就是不怕。在進入豐原高中就讀前，他曾是國中資優生，因質疑天天考試的教育是種「假資優」，開始刻意考零分，才順利轉學。早早對體制有所感悟，也讓他有強烈的反動意識，面對明顯針對自己霸凌的主任，他沒打算退縮，執意正面與他對峙。
於是，校園竟變成貓抓老鼠的遊戲現場，主任一得知A生的消息，就會邊拿著手機錄影，邊衝進教室要抓人。衝，不是形容，同學們轉述他是真的用跑的，不曉得他為何那麼緊張，其一大家只是在慶生，其二是就算沒拍到證據，他也能無中生有記下警告不是嗎？
11月，A生自己以被主任霸凌一事，主動向國教署申訴，國教署轉給教育局，但教育局又轉給當事教官，要他們回文證實是否有霸凌情形，想當然耳，沒有。不久，A生察覺申訴沒下文，12月時從學生會輾轉找上學生代表康平皓尋求幫助。
康平皓描述，他先前就耳聞有高二學生喝酒、抽菸，但是直到和A生談起申訴，事件一一拼湊下才逐漸意識到，原來那些傳言的主角就是眼前的A生——A生善於交際，和他談法條和策略也都完全跟的上，「就覺得這個人跟我們印象中的壞學生好像不一樣。」
12月19日，申訴結果尚未明朗，某班同學的500元失竊，而選修跑班課程時坐在那個位子上的，就是A生。朋友作證A生的經濟狀況不成問題，絕對沒有動機偷那500元，A生本人也堅決否認到底，但教官仍未審先判，還請校安打電話給家長，直指A生偷竊。幾次「無聲廣播」(顯示名字在各班電視銀幕上)約談後，隔日校安請A生家長到校討論學生近期狀況，當時主任根本不需與會，卻當著全場的面拿出休學轉學申請書，說如果A生不自願休學，就要簽切結書同意以後不違反校規。
逼退學？主任和教官的權力究竟有多大？上面的人是默許了或指揮了這樣的作威作福？問起這些校園內的威權角色，同學們會默默戲稱他們誰是誰的哥哥、誰又是誰的爸爸，可見官階間的權力關係之明顯，且相互勾結，合力濫權執行不當管教，反覆欺凌學生，「他們可能覺得欺負學生超好玩。」後續某位受訪的同學調侃道。
遭疑偷竊事件甫落幕，教官又聲稱目擊Ａ生「臉部抽蓄」，懷疑他有吸毒。隨著教官與主任大大小小的針對、向其他同學放話不要靠近Ａ生：「講難聽一點，他就是垃圾一個，在我們那個時代連痞子都不如，是個垃圾。」本來只是偶爾會抽煙喝酒遲到的少年，逐漸成為外人眼中十惡不赦的壞學生，以致任何無根據的指控一來，Ａ生為了自保不得不配合澄清，現在甚至包含配合驗尿。
但這都不夠，Ａ生澄清不夠、抗議不夠，主任和教官持續不顧獎懲流程，紀錄中光是1月9日一天內，Ａ生就被記了五支警告和一支小過。撇開後續大多都因不合程序而被撤消不談，如果他們真的合理認為學生的狀況這麼差，為什麼還一再加強管教手段，而不是協助進行輔導？
話又說回來，輔導室究竟在Ａ生的事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他們不像教官，不能威脅你不配合就記你警告，只能不斷送通知，讓你一週來報到兩次。Ａ生好友說，他其實都有去。我們於是追問：「輔導室有沒有嘗試調解Ａ生與教官之間的關係？」友人沈默回想一陣，「可以做，但是沒有做。」輔導在學務的管教權威下，無論是沒意識到要介入，還是沒有權力介入，又或是介入後學期間的資源無法銜接，如今看來，都是一項需要被重新審視的重大議題。
2023年2月18日，豐原高中剛開學，Ａ生在家中自縊身亡。隔日，臉書上名為「靠北豐中2.0」的專頁出現多筆投稿文章，直指是主任害Ａ生輕生的。
4月中，校事會議結果出爐，調查小組認為主任與教官涉有不當管教且情節重大，並因程序瑕疵撤銷了Ａ生七成的警告紀錄；然而，6月底出爐的霸凌調查報告，卻認定涉及管教不當的情事僅屬輕度至中度，一舉推翻校事會議的結果，不承認霸凌事實。
時不時搜身、指控你偷竊、懷疑你吸毒，不聽你解釋就記一堆警告——只因師對生的身份，就不構成霸凌？若所有不當管教，都能因「管教」動機良善，合理化動用教職權威讓人長期活在恐懼之下，這樣的無限上綱，還能稱之為一種教育手段嗎？我們又如何能精準鑑定動機呢？比如，教官難道是期許Ａ生能積極向學才刻意刁難他？
細讀霸凌調查報告，除老師外也訪不少學生，但其中A生好友的證詞卻頻頻被以「可信度低」為由不採信；而可信度的鑑別標準模糊，多因與其他人證詞不一致，或因他本身與欺凌A生的教官亦關係不佳等等，字裡行間都透露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意圖；另外，在證人部分更是找了與A生交情較淺的班上同學，卻沒找來熟悉A生的前校安，以選擇性採證推論得出結果，明顯不夠周全。
9月，我們偕同A生家人提出申覆，但報告一拖再拖，一延再延，終於在2024年1月18日決議撤換調查小組成員，重啟調查。
此時，距離A生過世，正好將要滿一年。一年來，A生的友人、家人遲遲等不到足夠公正的調查結果，A生爸爸更是幾乎以賭上了後半人生的氣勢，研讀在一年前的那天以前，他根本不需要知道的制度與法條；無奈越是了解，越感覺無力，看懂層級間如何彼此袒護角力，比不懂時更令人焦躁難耐。而如今，我們也只能持續協助與陪伴，希望早日用霸凌調查的結果，還A生一個公道。
註：
2024年2月17日，在事發一年後，豐原高中案霸凌成立。
人本教育基金會多次強調「不可用管教掩護霸凌行為」，終獲本次霸凌調查委員認同。
然而，本案中部分關鍵真相仍待釐清，詳細內容可上人本教育基金會官方網站見完整新聞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