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嵐心
2023年2月18日,就讀台中市豐原高中的少年A在家中自縊。經其親友在網路上的發聲後,大眾的目光投向學校。原來,少年A遭受師長與教官長達一個多學期的不當管教,使其備感壓力。
當所有人都追溯事件起因,並議論著責任歸屬時,我的視線卻不自覺的投向少年身旁的友人們。他們也都是少年,卻要在此時經歷和朋友永久的別離。十七歲的年紀要承擔多少壓抑,又該如何面對這場已然的失落?
他們並非事件主角,因此不會被關注。也因為兒少法的保護,而不該被記錄。但他們的聲音不應就此消失,所以我仍想以「少年」為名書寫下他們。
抱持著好奇與不安,我與少年A的三位朋友見面了。
少年W
「我不是豐中的,不會調查我。我只能在網路上講,發表文章在自己的臉書。」
少年W並非豐原高中的學生,他與少年A是國中時認識,情同兄弟。訪談時,戴著口罩的少年W眼神四處游移,顯得木訥含蓄。時不時會接連嘆氣。他有時看著牆面、看著天花板或擺弄著手指,有些侷促。但與他內斂的形象不同,在事件發生後的最一開始,正是他滿腔怒火地不斷在校園匿名版上留言,呼喚起大家的關注,並反覆書寫幾個老師教官的名字,要他們負責。因為非在校生的他無處宣洩自己的不滿。
談起少年A,少年W說,他們有個共同朋友圈,都感覺自己與社會格格不入。他們喜歡看意識流的作品,像是福音戰士或鏈鋸人。喜歡養蛇養烏龜,動手做實驗,例如在家中做化學實驗,氣味還擴散到整棟樓。「現在回想真的是很危險。我手有塊黑色的痕跡,就是那時被硫酸傷到真皮。」少年W伸出手展示。還說到他們在半夜揹著「禁止停車」的牌子騎腳踏車,或是在選舉後去拆候選人的廣告看版等。但他再三強調:「他從來不是為了引人注目做這些事的,我們只是覺得有趣、又不會傷害人。」
除此之外,亦說到少年A因為學校問題跟家人鬧不愉快時,會住在他家。
「我之前對爸爸有些誤會。我知道爸爸是對他好,但是當時他有個情緒沒處理。」少年W低聲說:「他那時狀況就不太好,但我那時沒有意識到嚴重性……」
他語無倫次地自責。他曾經是能接觸到少年A最深層心理的人,但當時的他只想著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掙扎,沒有細究。可這也不是他的罪過,能在少年A需要時,提供能迴避衝突的環境,已經是相當重要的支持了。
話題越深入,少年W的冷靜逐漸動搖。他強調自己情緒一向都控制得很好,但這件事讓他幾近崩潰。
儘管有些不忍,我仍是請他多說說那時的情況。他頓時沉默,身體僵直,反覆深呼吸。
最後他緩吐一口氣,咬牙開口:
「我聽到當下就是停在那快半小時。會難過,但不知道怎麼表達情緒。直到我去櫃子裡見最後一面,看到他的臉的那一秒,才理解到現實。我想發洩,但不想攻擊其他人,就去抱路邊的鐵椅,去叫、吵、哭很大聲。還莫名其妙拔頭髮,現在頭上還有禿好幾塊。後來去醫院檢查時,身體肌肉很多地方是撕裂的,骨頭也錯位。」
他面無表情的自述,彷彿在講的不是自己的事。然而顫抖的語氣與時而繃緊的身軀,還是透露了他的心情。
「我家到處都是他的影子。在客廳會看到他的影子,去儲藏室會看到他的東西,他的衣櫃跟衣服、筆筒啊什麼都有。就是在那裡,一直在那裡。他之前常睡在我床上、我旁邊。現在每次我睡覺都覺得少一個人,就是,空的。生活中突然有什麼不見了,本來這時間段應該要有的,突然消失了。」
少年W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般喃喃自語。
「如果不是當下處理好的,事後都只是彌補,跟還一個公道,就沒什麼意義。」
少年D&少年Y
「他還會含著煤油噴火!」
少年D和少年Y不顧我們神情驚愕,哈哈大笑地分享少年A各種「事蹟」。在紀錄中,他們是跟少年A要好的高中同學,時常跟少年A做些「脫序」行為,像是一起撒白包、翻牆逃出校園等,在教官眼中也是號頭痛人物。而訪談時,與少年W的壓抑不同,少年D前俯上身,少年Y靠攏椅背,顯得相當恣意,彷彿我們就僅僅是來聊天。
這些似乎正坐實紀錄中的輕浮形象。然而,他們也道出被教官特別關照的不同視角:
「有天晚自習休息時,我們去圖書館外面吃晚餐。我們也沒有吵,就一直被教官警告。這就算了,但教官打給家長時說『我們翻牆出去玩』。」
當然,他們有各自的背景,行為上也不是一群很乖巧的學生,被教官特別「關心」可能在所難免。然而無中生有的胡亂控訴是合理的嗎?更不用說,讓家長誤會自己的孩子,能解決教官所在乎的偏差行為嗎?我們不禁愕然。這種事常發生嗎?少年A也有經歷過嗎?「很常,我們都有,他也一定有。」兩人異口同聲。
即便行為有所收斂,他們的名字卻早已在教官的黑名單上。搜身、惡意針對、無端指控……校園中無處不在的惡意時時刻刻緊盯著他們,他們離不開校園,自然也躲不開教官。他們習以為常地描述濫用權力的學務處,雖有些忿忿不平,卻也別無他法。當時,少年A灑白包控訴這些不公,但只能被當不守秩序的頑劣。學生們對自己的困境無能為力,那難道都沒人能制止胡作非為的教官嗎?其他老師、處室去哪了呢?
「都沒什麼用。也不能說完全沒用,像去輔導室講出來會比較好受,但事情也不會改變。」他們一轉消極語氣,突然一笑:「不過他死後,我們都不常去上課。後來曠課太多了,就建議我們去輔導室待著。輔導室那時候幫助滿多的,超讚,至少有地方可以待著。」
一條生命的代價,才讓輔導機制在他們心中有些價值,無力感在對話中蔓延開來。不過,兩名少年神色平靜,笑容依舊地談論少年A的離去,看不出哀傷。他們似乎很擅長以笑來面對所有事情。這是一種對生死的淡然嗎?隨著話題慢慢進展到少年A的離去,我否定了這個猜想。
少年D說,少年A前一天有找他去他家住,而有事拒絕的他,卻在隔天收到少年A的死訊……
倏地,少年D一改前態有些激動:「很後悔啊!我就應該去找他的。」
「那天接到電話,我還以為在開玩笑,就想說看他手機的定位在哪裡玩。結果他在殯儀館、火葬場那邊。」
他們臉上依然帶著笑容,語氣卻止不住的動搖。這不是平時打鬧的玩笑話,而是笑不出來的現實。然而一切還沒結束。不久後,霸凌調查正式啟動。起初,他們有些開心,還有人會關心他們的朋友。但現實卻是,總是向著學校的調查結果,常以他們與教官有衝突為由不採信他們的說詞,一次一次的要求他們講出對校方有利的證詞:「我感覺他們在想的只是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不是在想自己把一條生命害死了。」
「而且不管做什麼懲處,他不會再回來了啊。我們就『朋友-1』啊。」他也得出了跟少年W一樣的無力感。
講到最後,少年D雙手交扣低著頭,疲憊地笑著說:
「我想,他做這個決定也不一定是誰的問題,原因沒有人真正知道。爸媽或學校可以負起責任,但對我們而言也沒有關係。」
「我們不是帶給他壓力或加害他的人。」
後話
少年,那是最惶恐憂慮卻又極度耀眼燦爛的一段年華。一名正值稚嫩與成熟的交界、準備蛻變化蝶的少年,卻就此夭折了。
我們從未與少年A見過面,他的輪廓卻逐漸在訪談中清晰。他確實不是個「乖孩子」,他還在以看似稀奇古怪的方式尋找自己的定位,也許是跌跌撞撞,但誰的成長不是如此呢?他究竟何罪之有,需要遭受那些不當管教?
而在少年A最不安時,少年們成為他的精神依靠,以他們的方式陪伴著少年A走過。然而這樣竭盡全力的他們,也是事件當中最無奈茫然的一群人。他們面對哀慟的反應各自不同,他們笑過、哭過,也許還隱忍著什麼。但無論他們展現何種面孔,卻有著同樣的無力感。對他們而言,這不僅僅是朋友的離去,而是痛失至親兄弟的煉獄。
如同少年D所說,倘若他們應背負些許事件責任,還有贖罪與重獲救贖的可能。然而事實是,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虧欠,因此留下的只有無止盡的無助與遺憾。無論如何彌補出一份公平正義,也再喚不醒他們的少年A。
即便如此,少年W還是說:
「但我最希望的是不要有相同的事情再發生,不要跟我一樣痛苦,甚至是更痛苦,所以我希望這件事一定要有下文、要有改變。」
倘若在這無可挽回的撕心裂肺中仍有一絲希望,那就是阻止悲劇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