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他就龍王颱風那天生的，風很大，雨很小。但進到大陸風大又雨大。」
說著說著，語聲哽咽了起來：「他死的那天晚上，地震哪。他早上死的啊，晚上地震……安慰自己啦，龍王把他帶來，地震把他帶走啊……」
眼前說話的人一頭白髮，神情疲憊。他是豐原高中霸凌案裡死亡學生A的父親。2023年的2月18日，A生被發現輕生於家中後，被發現他生前受豐原高中的學務主任、教官長期霸凌。《報導者》也針對此案做了《專訪豐原高中生父親：一個好老師可以救學生，但我兒子在豐中沒遇到》，致力探討學校學務、輔導制度失能的成因，卻意外引來網民對爸爸的攻擊，原因在於A生生前最後的限時動態提到對父母的不滿。網民抨擊他是壞爸爸、把小孩的死推給學校，甚至仿照標題留言「一個好爸爸可以拯救兒子的人生，可惜他這輩子衰小沒有遇到」
近一年後，眼前的爸爸與報導裡的照片相比更顯疲憊。問起他曾受網民抨擊，再次受訪會不會有壓力？他大手一揮，一句「哪有什麼壓力」便帶過去。這倒非故作輕鬆，事實是，他沒有餘力去感受網路對他的評斷。自A生死亡那刻開始，他在制度內起伏不定──申訴制度、校事會議、霸凌調查會議、申復制度……種種未知的名詞，爸爸必須在一夕間搞清楚──孩子已經死了，他不能讓他在制度裡再死一次。
翻開調查報告，相關人員的訪談密密麻麻：學務主任、教官、導師、學生……人員之多，事件時間跨距之長，多少顯示了事情的嚴重程度。但細讀過後，報告裡所讀出的A生臉孔，卻僅存記過無數、頑劣不冥的印象而已。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事件的主要敘述者，是學務主任、教官、導師、校安……雖然不乏同學的意見，但同學並非事事在場，也就無從替A生發聲。甚至部分同學因與教官有過衝突，證詞被載明「可信度低，不予採信」
這形成了一個弔詭的畫面──A生死亡，事態嚴重，引發調查。然而由於A生死亡，無從替自己發聲，事件的主要詮釋權便落在了霸凌他的師長手上。即便調查小組做了大量的訪談，A生本人註定被消音──他看似存在，但實際上並不存在。
於是，持續的追究下去，是最起碼不讓他再死一次的方式。從那天起，爸爸發了瘋似的聯繫每一位能聯繫到的同學，何時？何地？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必須要代替A生把一切拚湊回來。
一切得從2022年的10月14號開始說起，那天幾名同學在走廊吸食電子菸，教官與主任卻對著不在吸菸現場的A生搜身，明明查無違禁品，導師卻傳了一張菸害防制法的照片給爸爸，並致電表示菸是A生提供的，倘若學校上報，管區會請家長去解釋。
爸爸當時滿頭問號，只問了A生是不是他提供的，也就不多追究。然而後續的日子裡，A生頻頻被記過，讓爸爸感覺不太對勁，12月20日當天，校安邀請爸爸前來開會。爸爸得知會議目的是協助讓A生平穩度過這學期。然而，導師與校安的話題卻圍繞著A生是否要轉學。而本來不需與會的學務主任不時插入會議，最後直接把休學單與切結書丟在爸爸與A生眼前。
A生拿了休學單衝了出去，po出限動，畫面是一張燃燒的休學單，以及A生大罵：「X你X的，張XX(學務主任)，我死也不會休學！」
三天後，爸爸收到校安來電，內容指稱A生偷竊，卻沒有任何證據，唯一的關聯，是A生與遺失五百元的同學坐過同一個位置。
為了偷竊事件，爸爸與校方數度連繫，最後甚至氣到對校安說：「你快把錢包封存起來，送警察局!如果有查出我小孩的指紋，那就有。但如果沒有，你怎麼跟我解釋？」
校方最終沒有把錢包送警察局，卻也沒有還人清白。幾日後，A生在校園內大撒白包。爸爸感覺事態嚴重，聯繫輔導室，校方安排1月11號會談，校長、學務主任、主任教官、校安、導師與輔導室都在場，爸爸還想與學校討論怎樣輔導、怎樣讓A生繼續在豐中完成學業。然而學務主任再次拿出了休學單。
回想起當時情景，爸爸依然激動不已：「我說你丟這什麼意思！不然你們乾脆把他退學啊！」在場的校長、校安、導師……所有人都趕快搖搖頭說不可能退學，他更是生氣：「我說不可能那幹嘛丟這個！現在是要討論事情欸！」
這是爸爸與學校最後一次的開會。隨即寒假開始，又結束。開學後不到一周，A生自殺。
不捨A生離世的同學將A生受到的待遇轉告爸爸，他才驚覺這一路以來，校方一面霸凌A生，一面釋放片面的消息，試圖引導自己同意休學。
雖然休學沒有成功，但不信任已然根植。他悲痛地說被A生誣賴偷錢時，自己已站在孩子那邊：「可是小朋友不相信我啊……他覺得我站在學校那邊。」說著，又嘆了口氣：「家長對小朋友應該是用感情溝通，不是用道理。還有我感覺，他認為他做不對的，就不想讓我知道。因為覺得有點對不起我。」
這句懺悔之言，亦透露出爸爸對兒子的理解──他知道兒子對自我有期許，但期許與現實有所落差時，就會轉化為痛苦。畢竟，A生從小便是眾人眼中的資優生。
考上音樂班、考上資優班、接受過教育部的資優課程，卻又在資優班裡考零分抗議後轉學……爸爸鉅細靡遺地數著，既難過，卻又語帶驕傲。他說A生是當時唯一沒補習就考上資優班的小孩，不只資優，在朋友間也頗具號召力：「他朋友很多，多到我老實講我都不知道他怎麼認識來的，可能他喜歡養昆蟲、養蛇、養烏龜啦，加入群組認識了很多。有次我帶他到高雄坐火車，他就認識了一個學長，在那裏討論戰鬥陀螺。他的一些事我都記得很清楚……」
A生的事情，爸爸幾乎是每講一次就落淚一次，然而他卻讓自己持續地講，彷彿不講得那麼鉅細靡遺，A生就會從他的記憶裡溜走一樣。他說起在《報導者》的報導中提到的好老師，爆料最初師生衝突，互相鬧到要投訴校長：「剛開始一個月，老師說你這小朋友，這支(大拇指)的啦，哪有像你們說的那樣。我說能這樣下去是很好啦，但他不按牌理出牌的。」
果然不久後，衝突發生，兩方互不相讓，但爸爸出手，約好自己扮黑臉，老師做白臉，親師合作下成功化解衝突。老師畢業前還打趣說：「你國中被我管，如果考上X中，就被我老婆管。」說著，父親眼神凝望遠方：「他差一題就考上X中，兩題的話，就讀Y中了。」似乎在想，如果當初去到別所學校，命運會不會有所不同？
「我小朋友放在裡面的時候他也有來啊。」想起兒子放在殯儀館的模樣，爸爸語聲再次哽咽，當時不只國中老師有來， A生在國中、高中、資優社團、爬蟲社團認識的許多朋友都來致哀。爸爸忍不住問：「這麼多朋友、老師，這樣不捨。可他是在你們眼中，他是一個垃圾、人渣。到底是他出問題還是你們豐中出問題?他沒有傷害人，難道會抽菸就是壞小孩嗎？」話到後頭，語聲憤怒得叫人膽寒。
「我找人本開記者會，有人說我要把他的死都推到別人身上，其實我的本意不是這樣。這我有責任，我自己清楚，小朋友也有他自己的責任。」
漫長的訪談中，爸爸多次懺悔自己如果早點發現、如果用另一種方式溝通……有太多的如果，可惜哪一種，都沒有發生。但是，A生用生命付出代價，爸爸用餘生來負上責任，校方呢？面對了過去半年多來搜身、濫權記過、恐嚇、誣陷的事實嗎？
爸爸的眉頭糾結起來：「我說了，我要真相。把真相還原，該怎樣就怎樣，可是沒有啊。他們現在是很盡力的去掩飾過失。如果我作家長的都沒有跟學校密切聯繫也就罷了，但我也會跟學校講事情是怎樣，但學校知道他的狀況後反而來針對這小朋友！」
A生死後，案子被送往校事會議，認定有不當管教的事實。然而送往霸凌調查會議時，卻裁定霸凌不成立。爸爸無法接受，提出申復。在漫長的拉鋸後，決定於1月18日再啟調查。此時距離A生過世，已接近一年了。
受訪當天，爸爸穿著一件藍色的外套，款式並不特殊，但仔細一看，上頭繡有學號。原來那是A生國中時的學校外套，套在爸爸身上，竟不顯突兀。
我們請他分享跟A生的合照。他馬上掏出手機，滑開螢幕保護程式，桌布是一張A生還好小好小時，與父親一同看跨年煙火的合照。他說父子倆吃飯時，會聊聊足球、聊有沒有交女朋友。而開車時，就比較常聊些嚴肅的話題：「也不是嚴肅，我說你自己想啦，但是爸爸跟你講這些東西，我最希望都是你快快樂樂的去讀書，就是這樣，讀好讀壞都沒關係。」
說著，他低下頭，聲音彷彿從曲折的岩層奮力地擠出，卻早已泣不成聲：
「這我一直跟他講的，我說你快樂……爸爸不要求你要怎樣……」
編按:
2024年2月17日，在事發一年後，豐原高中案霸凌成立。人本教育基金會多次強調：不可用管教掩護霸凌行為。終獲本次霸凌調查委員認同
然而，本案中部分關鍵真相仍待釐清，詳細內容可上人本教育基金會官方網站見完整新聞稿
https://hef.org.tw/20240222new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