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郁
目前就讀台大社會學系,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著有散文集《禮物》。
台中老家以前是開租書店的,在我出生前就因為經營不善收掉了。家人捨不得丟掉那些書,於是在客廳頂天的書櫃裡面,藏有上千本舊書。那些在我出生以前大概還嶄新得發光的漫畫、小說,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已經是斑駁發黃的樣子了。在我學會認字以後,穿梭在家裡像在尋寶──樓梯的轉角有《幽遊白書》、《愛情白皮書》,當時還不知道長大以後我也會迷上角落那套畫風艷麗詭譎的《JoJo冒險野郎》(現稱《JoJo的奇妙冒險》)。
金庸全集、《魔戒》、《哈利波特》是當時國小生之間口耳相傳的基本話題作,不過隨著身高漸長,踮起腳尖能觸碰到的書越來越多,有時也會偶然挖出一些以當時年齡難以理解的書──村上龍《寄物櫃裡的嬰孩》、李昂的《殺夫》、倪匡的奇幻小說系列,皺著眉頭看完,未發育完全的小腦袋艱難地轉一轉,輕手輕腳地把這些書放回去。
在成堆的舊書中,每當我伸手抽出一本書,就會帶起灰塵。現在想想那畫面簡直有某種魔力──像是一個剛學會魔法的小女巫,翻開一些古老的咒語書,解放被封存已久的知識。
若書真的有魔力,我想我第一個學會的是抵禦的魔法。
媽媽再婚後,我跟著媽媽搬家,大部分時間住在桃園。在我們相對乾淨、整潔的公寓大廈裡,沒有老家那些漫天飛舞的灰塵、髒污與過敏原,不過缺點是我開始要自己一個人睡,偶爾隔壁房會傳來媽媽與繼父爭吵的聲音。我的耳朵很好,吵架的聲音我總是聽得很清楚,那些嘶吼、尖叫、碰撞的聲響,我想大家多少也都熟悉。當我難以入睡,在沒有智慧型手機跟平板的年代,我只能挖出自己從台中老家偷渡過來的舊書,點起一盞手電筒在被窩裡讀。
抵禦的魔法不好發動,有時門外傳來哭泣聲,我便會特別難專注。我必須一遍一遍的重複讀過眼前的文字。不過有時看著看著,也能成功進入另一個世界──一轉眼,我已經化身成其他生物,或是進入不同的時空,在不屬於現實的山海間遨遊。有時讀著讀著便抱著書在那個世界裡睡著了,有時闔上書才發現已經天亮,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無論如何,我知道文字又一次帶著我安然度過這個夜晚。
當然,書也不是只有抵禦的力量。隨著年紀漸長,我讀的書和現實靠得越近,文字帶著我往更深的地方去。我在文字的縫隙裡看見現實的蹤跡──有些偶然翻開的書總是剛好切中我當下的迷惘。看見這些字句、內心發出陣陣轟鳴的瞬間,像在解籤詩。你虔誠發問,而書本用字句隱晦回答。
迷信如我,有時會想這就是書最重要的魔力──每一本書會在何時出現在你的生命中,你會在哪個時刻翻開、看到哪些字句,這些字句怎麼影響你往後的道路,我總是無法解釋這些事情。森見登美彥在《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寫道:「如果像這樣抽出一本書,舊書市集就會像一座大城般浮在空中,因為所有的書都是相連的。」至今仍然相信這段話,或許是因為我兒時在書架上抽出舊書時,也見證過那魔法一般的瞬間──灰塵揚起的瞬間,我們的生命和書產生連結,同時又隱約能見到整座書架上的書本都隨著為之震動。
在我國中時,家人把台中老家的房子賣掉,也將屋內的數千本舊書清理掉了。有些是回收,有些是捆成一堆堆,放在紙箱裡給舊書店估價,十元、二十元地賣掉,有許多書我從來沒翻開,或是來不及看完。從前購買時被視為珍寶的書被急匆匆地賣掉,連封面都來不及看,只能用重量來估算。
阿姨最近想起那段整理舊書的時光,還是會抱怨:「以後不敢再買書了!太可怕了!」
如今書本也不是唯一的娛樂消遣了。躺在床上有太多能做的事──滑手機、看社群軟體、串流平台、線上遊戲,我看書的時間在上大學、開始兼職工作後也慢慢減少了。
不過每次逛書店、圖書館,為了找喜歡的書而跪在地上時.還是會突然想起兒時我為了觸碰到書而踮起腳尖,從巨大書架中抽出書本的瞬間。有時手機看久了偏頭痛發作,或是再次失眠難以入睡,我仍然會翻開床邊的書,試著發動「抵禦的魔法」。
就算咒語書丟了,有些魔法早已進入我的腦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