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儀(香港社運工作者)
談到過年,我和大部分香港人最有感覺的,莫過於街頭的「車仔檔」夜市。這些「車仔檔」小販曾經不分晝夜在大街小巷擺檔,為居民提供廉價又可口的果腹之食。然而,隨著新自由主義的擴張與政府「淨化空間」政策的延伸,「車仔檔」擠滿街頭的景象早已消聲匿跡,只剩下人們舌尖上的隱隱回味和腦海中的泛黃記憶。香港人每每提到「街邊小食」幾個字,那份聞不到的香氣和舔不著的滋味便牽動大腦神經,數百萬味蕾迅速被喚醒,更覺得心中某處有空蕩的回音。
不知何年開始,每逢年三十到年初三的晚上,「車仔檔」的趁墟場面又重現於街頭,仿如哆啦A夢的隨意門打開了三天,讓香港人自由進出,享受古早味的夢幻。這邊廂,街頭在叫賣熱騰騰的拉布腸粉;那邊廂,街尾的攤販正撈起香噴噴的炸臭豆腐。喜歡本土文化的人們,總會把握這三天晚上,呼朋喚友,結伴嘗鮮,在街道上歡渡新春節慶,享受這個連接集體記憶的時空。我也不例外,每年總會到深水埗桂林夜市遛達,左手拿一串炭燒雞翅,右手提一杯蛋花馬蹄露,嘴裡咬著咖喱魚蛋,眼睛盯著碗仔翅、砵仔糕、雞蛋仔、生菜魚肉、香腸墨魚等各式佳肴,心裡還想著芝麻糊、楊枝甘露和薑汁豆花等美味甜品。
可惜,香港人的自由空間每況如下,常民生活的點滴樂趣亦逐一被消滅了。二○一四年「雨傘運動」之後,桂林夜市首當其衝受到打壓,小販四散於其他社區。翌年,旺角的新年夜市也發生了「魚蛋事件」,大規模的警民衝突成為拜年時親友間的熱門議題。去年年三十晚處於「反送中」運動的低潮,防暴警車隨街可見,警員四處巡邏及截查市民,攤販戰戰兢兢在旺角擺攤,香港人亦在街頭暗暗偷歡相聚。我當然也把握這個空間的縫隙,並跟攤販和食客聊起來。小販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來賣小吃,期盼能發個新年財;食客既雀躍又緊張,一邊盯著攤檔的美食,一邊留意警察的行蹤,然後又抽空在網絡平台發放消息,召喚各路人馬來個小吃團年夜。
庚子年的那個晚上,旺角變得越夜越美麗,食物的香氣充斥著街頭巷尾,空氣中混雜了節慶的歡樂和「反送中」運動的壓抑,人們似乎把過去大半年的憤怒、痛苦都塞回去潘朵拉盒子,痛痛快快地活在當下的喧囂之中。不過,「新年快樂」已不再是香港人唾手可得的生活常態。在威權之下,能有一夜偷歡快活或許已經是哆啦A夢的奇蹟。在大年初一晚上,警方以「催淚彈」和「胡椒球彈」打響了二○二○年第一炮,同時也打散了香港人的過節傳統與歡欣情感。
二○二○年的香港人活在疫症和「國安法」的雙重恐懼下,要回到正常的生活常態已經是難如登天,佳節快樂更是談何容易。香港人元旦賀詞已經由「新年快樂!」換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因為,光是說出「快樂」的音調也會令人感到歉疚,反而「平安」二字則是語重深長的祝福。
過往的春節,人們常掛在嘴邊的「恭喜發財,新年快樂!」今年恐怕也會換上一句「好人一生平安!」至於長輩們最常叮囑「過年記得返屋企(回家)食飯、𢭃利是(領紅包)呀!」這句家常話,對那些有親友犧牲生命、逃亡海外、判刑監禁、或已被送中的家庭來說,更是椎心之痛。香港,失去的已不僅是人命、自由與本土價值,更被政府以「國安法」和「疫情」為由,牢牢地把人民困禁於恐懼之中。健康和平安是最重要的,而財富和快樂已經太遙遠,即使是新年和春節,能夠一家人齊齊整整、開開心心坐下來,吃完一頓團圓飯,領了紅包,然後各自平安回去睡覺,已經是感恩了。
除了吃吃喝喝過春節,香港已婚的人或長輩也會發紅包(利是)給未婚的人或後輩。一般來說,每個紅包大慨是八十到兩百元台幣左右。金錢價值並不高,最重要是取其好彩頭:「利是利是,利利事事。」去年,有一對長輩發了一封「利是」給我,封面是「香港加油」的圖案,內裡是一張捐給「612人道支援基金」的港幣兩千元收據。這封別有心思的「利是」就是一個象徵,說明香港人在形式上或心情上也回不去昔日的過年常態,連老人家也調節好、準備好在未來的不平凡日子之下,繼續平凡人的堅持。
今年,我有幸在台灣渡過了聖誕節和元旦,和久違的好友們相聚,但這份小確幸有點不真實,似乎與香港走在平行時空。台灣能有自主、自由的社會確實令人感到欣慰,但我們當知這一切得來不易,失去卻可能是在稍不留神的頃刻間。我願台灣的朋友堅守重要的價值,亦冀盼台灣人和香港人互相支持鼓勵的情誼永恆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