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
「妳是不是那個來?」那年除夕祭祖,媽媽低聲問姊姊。剛進青春期的姊姊皺起眉。一堆平日不相見的姑姑嬸嬸幾乎是立刻擠上來:「不要拿香。妳那個來,很髒。」
整頓年夜飯,姊姊沒夾幾口菜。我知道任何人都最好別跟她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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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晚,媽媽把我們姊弟叫進房裡講話了。
「很不爽呴?被說髒。」媽媽問姊姊。
「對!」姊姊看了我一眼,接著說:「又不是我髒,也不是我願意的。我已經很認真墊好了!」
我想起幾個月前,媽媽也把我們叫在一起,拿出一塊厚厚的墊子(我後來知道那叫衛生棉),說姊姊以後每個月會流血,雖然不是受傷,但也要照顧身體,墊子就是用來照顧她的,讓血不會亂流、保持乾淨。我當時其實不明白媽媽在講什麼。
「妳處理得很好。大部分女生也都能處理得很好。那你們猜,為什麼大家要說女生那個來很髒,不能拜拜?」媽媽問。我們答不上,她又說:「古早人覺得如果拜拜的時候身上有髒東西,是對祖先或神明不尊重。」
「可是,姊姊把髒東西弄好啦。」聽我這麼說,姊姊眉頭皺得更緊了。
媽媽接過我的話:「對啊。可是,拜拜的時候,髒東西不只在人自己身上而已喔,古早人相信有些髒東西會從別的地方附到人身上。」
「妳說魔神仔喔?」姊姊又開口。
「對。古早人認為,拜拜或做法事的時候,那些東西會來來去去,人不小心就會被沾到。身體比較虛的人更危險。所以……」媽媽看著姊姊。姊姊眉頭稍微開了點:「所以……那個來,身體比較虛,比較可能被附身?」
「我是這麼想啦。所以不拜拜,比較安全。」媽媽說。「妳想喔,阿公阿媽不疼妳嗎?祖先也是阿公阿媽,怎麼會沒事說妳髒、不准見他?」
「妳是說,那個來不拜拜,其實是古早人要保護我們不被魔神仔沾到?不是在罵我們髒?」姊姊不服氣:「都妳自己在講啊!別人又不是這樣講!」
「對,都我在講。」媽媽接口:「但不能別人講,你們就信。別人可以講,我也可以講,你們也可以講。別人說妳髒,妳就髒?明明不對啊!為什麼不自己講,要聽人亂講?」
「對呴!他們亂講,我幹嘛信?」姊姊眉頭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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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我們才注意到,媽媽有很多「自己講」。
比如,大年初一初二不能倒垃圾、不能洗衣服,否則會變窮,這分明迷信。但媽媽說:「清潔隊要休息,我也要休息,不倒垃圾不洗衣服有道理;累死了,怎麼賺錢?」
比如,媽媽在菜市場做生意,被叫老闆娘;她平時不吭聲,但只要爸爸去攤子裡,她就拉著爸爸對人說:「來來來,這是老闆尪,帥吧?」
比如,姊姊開的家教班有學生出櫃,家長打電話來哭訴好好的小孩成了變態,媽媽回他:「我們這代人都覺得同性戀怪怪的。可是,你小孩跟你說耶!他多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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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生病臥床的第一年,我結了婚。後來每次過年,她見了我們夫妻就要催生,理由跟別人講的都一樣,聽久了很煩。但我想,她已經沒力自己講了吧?那也不用跟她嘔氣。
某年除夕,我們回去看她,她小聲跟我說:「你爸也想抱孫,你知道吧?當年他媽一直叫我們生,很討厭,所以他沒跟你囉嗦。」然後轉頭看我太太:「可以,就生吧。不過,你們還是自己想要不要生,比較好。」
咦,對生小孩的事,媽媽怎麼突然來個髮夾彎,要我自己講?但……也好啦。年初三,我和太太按計畫去她老家探望。車剛離站,我就接到電話。「快回來。媽……剛才走了……」姊姊的哭聲。
那以後的每個年,我都會告訴媽媽,我努力在做著她最後告訴我的事:人活著,事事要自己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