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淑真(人本森林小學老師)
那天,跟大靖、阿翰一起在辦公室聊天。
大靖嘆了一口氣:「哎喲!快要畢業了。真討厭!為什麼森小沒有國中?」邊說著,雙手抱頭埋到兩膝之間,一副想要「逃跑」的模樣。
「你到底是來森小『逃避』?還是來『追求』的啊?」我問。
大靖猛抬頭:「我當然是來『追求』的啊!」
「那就不要怕,去面對它或改變它。」
「好啦好啦......」孩子有點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一旁阿翰幽幽地接口:「但是以後到國中,我就會被改變了啊!」
國中,像一隻酷斯拉,已經暗暗地撲向六年級孩子的心頭。
我慢慢地說:「嗯。你可以選擇要被國中改變,或者去改變它。走吧!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現在要去上課。」
孩子來上體制外小學,到底是追求,還是逃避?我想問他們這句話,已經一年了,今天終於「時機成熟」。而為了鋪這句話的「梗」──孩子要能聽得懂──我連上了兩個星期的〈桃花源記〉。
文言文好?還是白話文好?
〈桃花源記〉是一篇高中課文,小學生到底能不能閱讀這麼深奧的文章,如果說我心底沒有一絲一毫猶豫,那絕對是騙人的。我知道,在台灣,人人心底對這些「聖賢文章」有莫名恐懼。為了鼓舞孩子們正面迎戰心頭的怪獸,我把高中國文課綱的戰火,先在國小課堂上點燃了。
第一堂課我先跟孩子們說起了前陣子的大新聞:課本裡到底是要多放幾篇文言文?還是白話文?
這個問題拿來問小孩子,答案只有一個:「廢話,當然是白話文啊!」
「白話文有什麼好?」我問。
「生活化!」「活潑!」「實用!」孩子們回答得比五四健將還流暢。
我忍不住問他們,如果白話文這麼好,為什麼學者專家們不要多放幾篇呢?請孩子們試著揣摩看看,文言文有什麼好?
「是中華文化的精髓!」一個孩子說,一群人頻頻點頭如專家學者。
「說得真有道理啊!」我微笑著:「請問小學課本裡是文言文?還是白話文?」
「全部都是白話文啊!」才剛說完,孩子們個個表情突然凝住了。
「這些白話課文有『生活化』、『活潑』、『實用』嗎?」我故意慢吞吞地問。
「沒有!」孩子的回答倒很乾脆。「重要的都被刪掉了!」
「形式是新的,內涵是舊的。」一個孩子下了結論。
我順著孩子們的話,談到高中課綱的爭議重點,也許不是白話文、文言文的比例問題。依照目前編書者的思維,不論是哪一種文類,凡是有血有淚、「重要的都會被刪掉」,只留下一些八股教條的篇章。
「既然是這樣,我倒覺得多讀幾篇文言文也不錯。這樣可以好好弄清楚『內涵』出了什麼問題!反正......」我還在想著要怎麼接下去。
「知己知彼!」一個孩子接口。
先解字?還是先解句子?
孩子們心情上已經準備好要進入「古文」。我發下原文,請他們先針對第一句話提問。
「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晉太原』是什麼?」「『武陵』是什麼?」古文果然可怕,七個字裡就有五個叫人摸不著頭緒。我慢慢地說明什麼是「朝代」、「年號」,補充資料性的訊息。接下來的就很容易了,孩子們憑直覺能猜到「有人迷路了」、「捕魚的」。
在森小,讀白話文和文言文的手法是一樣的。孩子們直接一句一句地閱讀、提問。哪個孩子卡在哪個字,大家就停下來猜一猜,從前後文、直覺去推敲,大概都能「想出」句子的意思。先猜出一整句話的意思,再來猜想某個「字」的意涵。例如:「緣溪行」,孩子讀完就能猜出是「沿著溪走」,這時候再來斟酌「緣」的意思,孩子會發現,平常用詞是「緣份」「緣故」,細緻的想都有「沿著」的內涵。
一般國高中在教文言文,老師直接叫小孩背「註釋」,一個一個硬生生地背,忽略字詞原有的「內在意涵」的相關性,這恰好是殺死孩子對古文樂趣最快的手法。
也許有人會問,這樣教不會很慢嗎?進度不會來不及嗎?
以閱讀〈桃花源記〉來說,一段一段、一句一句地往下推想,大概只花了兩節課的時間,只比講解註釋和考試加起來的時間多一點點。孩子們整句整段的閱讀理解,速度超乎想像的快。讀完時,他們的臉亮亮的說:「沒有想像中的難嘛!」
〈桃花源記〉是夢一場?
解完整篇〈桃花源記〉後,我問孩子們,「桃花源」指什麼?
「是避難所!」「是學習所!」孩子們眼神亮晶晶地說。
「我覺得作者作了一個夢。」一個孩子沉思著。
「對!是一個白日夢!」「他幻想。」「瞎掰。」孩子們作出了決議。
孩子們這麼說,恰好反映老師教古文時,只教完「字詞理解」是不夠的。知道了字面上的意思,沒有對文章更深刻的追問,〈桃花源記〉在孩子心頭只是「夢」一場。
要怎麼突破日常思考的侷限、往更深處挖掘呢?我請孩子們試著提兩類問題。第一類是「為什麼是......,而不是......」。
我舉例:「為什麼主角是『漁人』,而不是『讀書人』?『南柯一夢』、『黃粱一夢』主角都是讀書人。如果『桃花源』是一場夢,為什麼主角是漁人?而不是作者自己?」
「對喔!」孩子們陷入沉思。
「再往下仔細想,水路上,最不容易迷路的,其實是......」
「漁人!」孩子說:「好故意喔!」「而且漁人不懂字。」他們慢慢意會了作者的「別有用心」。
我鼓勵孩子們再想一想,整篇文章還有哪些「為什麼是......而不是......」的疑點。班上一片靜悄悄。面對這樣特別的安靜,我的心像伏在暗處的一隻貓。
「為什麼找不到?」一個孩子打破了沉默。
「為什麼高尚士也找不到?」另一個孩子也問。
聽到這兩個問題,心頭的那隻貓咪想跳起來,我按捺著。再請孩子們想另一類問題:「作者寫了什麼?沒寫什麼?」
又是一陣靜默。
「沒寫村長。」「沒寫學校。」
按捺著喜悅,請孩子們猜一猜,為什麼作者沒寫?一個孩子說:「作者恨這些。」
我回想起自己當年在公務單位服務時,曾經重讀陶淵明的〈歸去來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很多人都說,陶淵明是思念家鄉「田園」,想要回家種田。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我突然體會了:陶淵明的「田園」不是真正的田地。
想像陶淵明當彭澤令的時節,家鄉的田地可能有親戚佃戶幫他種、或者沒有人種,無論如何田地都不會是「將蕪」的情況。「將蕪」是一種心頭「即將荒廢了」的感覺。穿越時空一千多年,我好像領會了陶淵明的「覺察」、「覺醒」。帶著這個心情,讀陶淵明的作品,會發現他說的桃花源、五柳先生,和一般人想像的,並不一樣。
如果說陶淵明寫文章只是想要表達「避世隱居」的願望,那他為什麼還要寫呢?
(待續)
何淑真,〈森小的一堂國語課:桃花源記〉(下) https://living.hef.org.tw/notes/detail/2/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