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人本教育札記又要改版了,而幸運(或說不幸)地,依然是一本紙本書。於是,請讓我先問一個問題:
對於一本紙本書,你會有什麼想像呢?
這問題有點尷尬。紙本書存在了數百年,每個人都曾捧著紙本書長大,至少上學時總得捧著幾本。書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而是理所當然存在著,甚至它正處在一個被思考「還值不值得思考」的窘困地位,因為網路時代正迅速地將書、報紙、雜誌等各種紙本媒介淘汰掉。
紙本書已然過時的時代,我們還需要去想像紙本書嗎?還能對紙本書有什麼想像嗎?
最常聽見的,是它應該:輕、薄、短、小,簡單化。
而背後的理由有很多種──現代人只願意給你六秒的注意力、不能一眼就明白的東西就沒有用、不能寫長文因為沒人看得下去、跟自己無關的東西也看不下去、內容不簡單也讀不下去……製作上一切都必須壓縮再壓縮,並總歸於一個盛大的理由是:「不這樣沒人看。」
然而有誰曾這樣反問嗎?反問這些理由背後的價值觀?反問說:這是正確的嗎?
這些理由背後預設的是:人不會有耐心、不會想追求與好奇、不會對自身以外的東西有興趣、不會有能力去解讀複雜的事物。甚至,人其實不需要以上的繁複種種──以及我們應當迎合這樣的潮流。
所以我們應該更快、更簡單、更加滑順並更加不挑戰受眾。六秒甚至太久了點,請壓縮至三秒內,不,兩秒,最好抓取那一秒的注意力,讓一切片段再片段、簡單再簡單。要做到無須費力咀嚼,避免大家連咬合肌都懶得打開……而這樣的時代或許會比預期中更快就到來,因為我們正合力創造這樣的未來。
但那是我們衷心期盼的嗎?一個所有內容都必須簡化至極限、否則就會被網路淘汰的世界?一個不能容下思索的餘裕,只剩下步驟和解答的世界?讓辯證在開始前就結束,讓批判死在開始批判之前?
所以我真正的問題其實是,透過思考紙本書這樣不合時宜的存在,我們期望未來的人類能夠活在怎樣的世界?能夠成為怎樣的人?
其實與「輕薄短小」對立的並不是「重厚長大」。
我們可以談論「輕」,
但必須是為了讓人們能更機動地帶著書本走。
我們可以談論「薄」,
但必須是希望薄的手感能讓人在繁忙中也可以有餘裕地開啟閱讀。
我們可以談論「短」,
但必須是因為這篇文章冗言贅字太多。
我們可以談論「小」,
但必須是因為珍視那微小的議題裡含有的深刻道理。
我們可以談論,
但必須是基於人的期待,而不是放棄。
而這其實是很嚴苛的資格論。唯有當我們談論時,不是為了縮限人的潛能,是為了發展人的潛能時,才有資格去談怎麼做。才不至於在求存活的過程裡,反而讓世界往我們並不樂見的方向走去。
本文的最初,或許會令人以為這又是一篇紙本書基本教義派的勸說,然而我並不是要鼓吹紙本書價值至高無上,只是如果看見了這些現象,怎能不對此提問、不對此有所警覺,不對此作出一絲一毫的抵抗呢?
而紙本書作為一個不合時宜的存在,就蘊含了抵抗的契機。人本教育札記期盼作為一個抵抗的紙本書再次誕生,要奪回來的,不只是人的專注力、不僅僅是人的閱讀力,要奪回的,是人發展自我的權利、是自我超越的契機。
首先我們嘗試要奪回身體與感受性。
在討論改版時,偶然地,有人將兩本不同排法的人本札記擺在了一起。幾番比對後,不約而同地說了相同感想──橫排乍看比較舒服,但直排比較容易讀進去。
先前改版為橫式排列,是為了搭配網路的閱讀習慣。但如今我們是不是能再次恢復直式排列,從眼球移動的方式就展開抵抗呢?
再往下一步,札記內容以大量文字為主,但透過排版,人本札記有沒有可能讓圖片,甚至留白成為內容,讓紙本的優勢得以發揮,讓人必須不只用上雙眼,也用上更多感官?讓人的感受性不只停留在窄小螢幕的短影音上,而是必須移動視線,挪動雙手,讓人本身複雜感受性有機會伸展呢?
在紙張的挑選上,編輯們也爭論究竟該用更加薄且便宜的紙,還是維持目前品質較好但貴的紙。但重點不在於節省成本,而是釐清這本雜誌該是一個大家可以輕易帶著走、翻閱上沒有負擔甚至能隨手做記號的機動系風格?或者維持良好的紙質使圖片更能被好好呈現?
以及,爭論封面該如同歐美路線般充滿爆炸性,藉此來彰顯抵抗的主張。或者走向日系的清新路線,讓抵抗本身成為一種可嚮往的日常呢?我們試圖勾起人們對生活有另一種想像。
一本抵抗的紙本書,會長成怎麼樣呢?
我們還沒有結論,我們還在爭吵不休。然而,我們不打算逃避問題了。我們要珍惜現在的發現與質疑,去拚命思考人正在面對怎樣的未來,以及怎樣讓這個未來可以稍稍扭轉一些。讓思辨存在、讓批判存在、讓深刻存在、讓意義存在。
我們爭吵,是因為我們心有所愛,不忍世界頹敗。
雖然區區一本紙本書,終究難以抵抗時代的洪流。但我期望人本教育札記會是一個微小的起點。在荒蕪之前,以閱讀的眼、以翻閱的指尖、以辯證的舌、以不屈的心,讓抵抗的精神,在各處各界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