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語沒有字」的翻案文章.之一

「台語沒有字」的翻案文章.之一
來源: 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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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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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牧民

◎石牧民

試讀兩段文字:

「拭過似的、萬里澄碧的天空,抹著一縷兩縷白雲,覺得分外悠遠。一顆銀亮亮的月球,由深藍色的山頭,不聲不響地,滾到了天半。」

「Tâi-lâm chhī-gōa chi̍t só͘-chāi, kó͘-chhêng chin-chē, tek-phō ām-ām, put-sî chhiū-ba̍k chhin-chhùi, pah-hoe siông-khui.」(台南市外一所在,古榕真濟,竹部(註1)茂茂(註2),不時樹木青翠,百花常開。)

一九二六年,賴和沒有「我手寫我口」?

第一段文字是人稱「Luā-hô sian 賴和先」賴和〈鬥鬧熱〉開篇的幾句話。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的《台灣民報》,是「台灣文學之父」賴和發表的第一篇小說。

〈鬥熱鬧〉這篇小說,一開始的寫景,就如同小說裡的文字所描述,「分外悠遠」。文中「銀亮亮的月球」更是不得了,賴和知道月亮是一個球體!不是「玉盤」,不是「姮冰」,是一顆球。「銀亮亮的月球」寫的是現代的天文知識。而〈鬥熱鬧〉就是台灣現代文學的開端。大學裡「台灣文學」的這個學科,可以說就是從一九二六年這一篇〈鬥熱鬧〉開始。它對於台灣文學的意義,簡直有如《舊約聖經》中的第一句話「起初,世界是一片混沌」那樣,象徵著開天闢地。

但,「拭過似的、萬里澄碧的天空,」是極成熟的文字,是極成熟的華文,並不是台文。更怪的是,賴和先嘴裡並不說華語!賴和是自小生活在台語聚落中的客家人,他嘴裡的客家話所剩無幾,他說台語。說台語的賴和先,在一片混沌中開啟台灣文學的作品卻是華文。

「台灣文學之父」所寫下的「台灣文學」開端跟賴和先嘴裡的台語距離有多遠,不妨試用台語讀「拭過似的、萬里澄碧的天空」。你讀得出來嗎?讀不出來,不是因為你的台語不好。而是因為「拭過似的」根本是華語的句型。在台語中,那個「似」會放在被修飾的擦拭動作前面,「袂輸拭過 bē-su tshit--kuè」。你根本不可能用台語讀「拭過似的」。

說台語的賴和,寫出來的第一篇台灣現代文學小說作品,完全無法用賴和自己口中的台語去讀,那麼在現代文學裡一樣具有開天闢地意義的「我手寫我口」到哪裡去了,不是很矛盾嗎?

一九二六年,台文寫作第一人——鄭溪泮

我們回去看文章開頭的第二段文字,「台南市外一所在,古榕真濟⋯」,出自鄭溪泮牧師所寫的《Chhut-sí-sòan》(出死線)開篇第一句,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一九二六年!「台灣文學」開端的一九二六年,就已經存在以台文寫成的小說,也是第一部以白話字(POJ,教會羅馬字)寫成的小說。然而,它卻從來不被認為是任何形式的「開端」。甚至,筆者開設的大學課程「台語小說選」的學生們,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直到它成為指定讀物。

但《出死線》可是真正「我手寫我口」的小說!漢字不識一個,但學過教會羅馬字的阿公、阿媽,能夠讀《出死線》;當前具有台語文素養的讀者,也可以輕易地看著「台南市外一所在,古榕真濟⋯」,讀出「Tâi-lâm tshī-guā tsı̍t sóo-tsāi, kóo-tshîng tsin-tsē…」(註3)。《出死線》和〈鬥鬧熱〉一樣,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但直到二〇〇〇年代台灣文學體制確立之前,鮮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賴和先「台灣文學之父」的文學成就和地位無庸置疑,但發表在同一年的《出死線》,更符合「我手寫我口」的追求,卻鮮為人知,難道是因為它「台語」,又用沒人讀得懂的羅馬字寫成?

賴和書面語和口語分開,其來有自

賴和出生於一八九四年,台灣成為日本殖民地的前一年,成長在日本殖民台灣的時期,感受到台灣人作為殖民地次等人的悲哀。〈鬥熱鬧〉用廟會中陣頭的競爭、鬥毆,影射日本殖民統治的手段:引誘地方有資本,有勢力的「頭人 thâu-lâng」彼此競爭相鬥,藉此轉移、分散民氣,也就不會再有餘力反抗殖民統治。「台灣文學」確立在賴和的〈鬥熱鬧〉,正是由於作品中「反殖民」、開啟民智的現代革命精神。我們甚至可以說,「台灣文學」最初就是一個社會的,革命的傳統。

賴和、張我軍、施文杞⋯,這些台灣文學第一代的開拓者,全都以華文創作,都跟他們嘴裡的話語不一樣。但他們仍然寫。箇中原因是漢字文化圈,包含殖民地台灣、日本、韓國、中國、東南亞,是一個更重視「文」的文化。在這個文化圈中,尤其是台灣和中國,「文」(書面語)和「話」(口語)就是完全分開的,而且「文」的位階高於「話」。革命者賴和先,他的啟蒙教育是中國古典漢文,早前文學性作品都是中國古典漢詩。完全覺醒後,寫華文小說意圖喚起民眾,但繼續說台語,文和話分開,這對賴和先來說,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文和話分開,賴和很習慣。

賴和的中國古典文學造詣和白話華文造詣都好,他非常習慣文和話完全分開的文化。但年紀小賴和先一些的台灣人,就開始不習慣了。在一九三〇年代,台灣的文學者果然問出了隱藏在〈鬥熱鬧〉之中不可避免的問題:「我們說的是台灣話,為什麼不是用台灣話來創作?」這個問題演變成一九三〇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但其實,他們問的問題,當時就解決了——鄭溪泮用台語書寫的《出死線》早在一九二六年已經發表。只是當時並非大家都會羅馬字。

我們說華語,寫華文,能讀懂賴和?讀懂台灣語言使用的時代變化?

到了我們這個時代,賴和先的〈鬥熱鬧〉跟我們嘴裡說的話竟然又不太有隔閡了。當時年紀小賴和一些的人不習慣的現象,我們竟然習慣了,而且很習慣。我們甚至毫無違和感地,就覺得賴和先的華文作品〈鬥熱鬧〉就是台灣文學的開天闢地,而且還看不見賴和的文和他的話乖離。

因為我們全都說華語!我們都說華語,是不自然的結果,相信本專欄的讀者都已經知道。但我們都說華語,才是「台語沒有字」這種迷思最根本的原因。下期分曉!

註1:竹部 tek-phō:意思就是竹叢。

註2:茂茂 ām- ām:形容草木扶疏、繁盛的樣態,也有說做 ōm- ōm。

註3:筆者使用教育部公告的台灣羅馬字方案,和教會羅馬字原文有些許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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