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羚(高雄師範大學性別教育研究所副教授兼任所長)
九月十六日,一名伊朗庫德族女性艾米尼(Mahsa Amini)因未戴好頭巾,遭宗教警察羈押死亡,引發伊朗各地抗爭及學生運動,並獲得國際關注。
為什麼中東離台灣比美國還要遠?
我的博士論文研究場域在瑞典一所成人教育學校,該所學校基於早期女性主義的理想,希望創造一個專屬女性的學習空間。就讀此類學校可以取得高中同等學力,許多移民女性也需要在此修習高中瑞典文,才能進入職場或繼續進修。我以研究者的身份跟隨三個不同的班級進行參與觀察,也跟著學了不少瑞典文。當時班上一位同學來自伊朗,她是基督教徒且隸屬於伊朗共產黨,因不戴頭巾及其政治立場而被抓到監獄並被刑求變成跛腳,最後逃至瑞典尋求政治庇護。
在我的班上還有許多庫德族女性,訪談後我才知道,由於庫德族游牧的土地為石油產地,當初西方列強擔心庫德族成為一個國家將擁有龐大勢力,硬生生地將庫德族劃分到伊朗、伊拉克等不同國家,讓庫德族在各個國家成為被壓迫的民族。這樣的殖民史,就像非洲國家被西方國家分成格子狀,卻讓同一氏族被分到不同國家、或讓世仇氏族成為一個國家,而種下許多非洲國家內戰的導火線。
我在那裡待了九個月,但我同學還是常常分不清楚泰國跟台灣,正如我也是在與她們接觸及閱讀文獻後,才知道庫德族與非洲國家的被殖民史,也才了解原來伊朗曾在短短一百年內,女性被不同政權強迫戴上頭巾、又以「現代化」之名強制摘除頭巾、然後在伊斯蘭極權政權上台後,又強迫所有女性必須戴上頭巾。這樣的歷史脈絡在動畫電影《茉莉》及同一作者的漫畫《我在伊朗長大》也都有描述。這不禁讓我反省:同樣位於亞洲的伊朗與台灣,為什麼如此遙遠?同樣擁有被殖民史的國家或族群,為什麼對彼此如此不熟悉,反而對於西方觀點(尤其是美國觀點)如數家珍?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現象,一方面是因為即便經歷教改,我們的歷史、地理仍著重背誦,卻從未讓學生探究歷史是誰的觀點、現今國家如何形成。當我們還在背誦君王、年代時,法國會考考題是「如果成吉思汗沒有攻打到歐洲,現今歐洲會有怎樣不一樣的狀況」,這就是很好的對比。另方面,則是我們媒體少有國際新聞,即便有報導,往往也是哪個廣場聖誕點燈之類的「綜藝化」或「商業化」新聞;且來源多半是BBC或CNN觀點,甚或是社群媒體上傳的影片訊息,也都成為新聞!這樣的知識灌輸與媒體文化,讓我們往往缺乏更寬廣的世界觀,並且難以在媒體中有深入的報導與議題討論。
反極權壓迫才是重點!
此次事件引發伊朗境內眾多抗議行動,包括女性包圍男性政治人物演講群起抗議,也可以看到獨立媒體不斷將伊朗政府如何鎮壓抗議行動的影片,藉由各種媒體管道散布出來,而讓我們看到許多女性都把她們的身體置於抗爭第一線。這些抗議行動的影像,讓我一再想起先前的香港抗爭——兩者都是抗議極權政府的行動,而人民也都不畏強權、爭取自由。伊朗這波抗議行動也引起國際聲援,其中包括瑞典的歐洲議員阿爾.薩拉尼(Abir al-Sahlani)在歐洲議會剪掉頭髮,與其它著名女星共同以剪髮聲援伊朗女性,並且呼籲伊朗政府停止對抗議行動的攻擊,以及停止對伊朗人民——包括女性與男性的壓迫。
這次抗議行動中,也有伊朗女性焚燒頭巾;而在《茉莉》影片中也可看到作者在學校抗議「女性必須穿著寬鬆衣服」的規定。正如一位研究瑞典伊朗女性的學者指出的,「控制女性自由與行動是伊斯蘭政權的重要面向」(註1),長久以來,伊朗極權政府一直在限制人民的自由,並且以宗教之名箝制女性自由。但我們也必須留意,「強制戴頭巾」與「禁止戴頭巾」同樣都違反了宗教自由與個人選擇權。例如,西歐許多國家都限制女性戴頭巾/面紗,如法國、比利時、奧地利、丹麥,尤其是蒙住臉的Niqab跟Burka。丹麥司法大臣保爾森(Henry Merritt Paulson)甚至說,「我們必須能夠看到彼此的面部表情,這是丹麥的價值觀之一。」這裡所謂的「價值觀」,是否正以某個社會的價值強加在其它族群身上?在這波武漢肺炎疫情中,我們也看到西方國家如何因這類「價值觀」,一直抗拒戴口罩,甚至歧視戴口罩的人(註2)。
很多人會以「性別平等」為名,認為穆斯林婦女戴頭巾是壓迫女性的行為。然而,這樣的批評卻有可能落入另一種西方中心及宗教歧視而不自知。例如,當西歐諸國以「世俗化」為名,禁止宗教化的服飾時,為何配戴十字架的項鍊不被當作是「宗教化」的服飾?更不用說西方國家有多少國定假日都是基督教節日!此外,「戴頭巾」在不同歷史社會脈絡中有不同的意義,例如,1970年代的埃及女大學生為了抵抗西方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而自主戴頭巾;在2000年代的瑞典,也有高中女生因為反對西方反恐氛圍下對穆斯林的歧視而戴上頭巾。有些人也批評,伊斯蘭的服飾規定讓女孩無法加入體育活動。然而,我在瑞典游泳池,也看到穆斯林女孩穿著包著全身的泳衣在玩水上活動。但有些瑞典人反而覺得這樣的泳衣「不衛生」。我不禁想到:我的連身泳衣在瑞典海邊也是少見的「奇景」,此時應該教育瑞典人不應自以為「進步」、「現代」,歧視別人「不一樣」或「不衛生」,而非讓所有人都變成跟他們一樣吧?為何當代以身體裸露的程度來表示「女性的自主程度」?這是否是另一種以性別平等為名的種族歧視言論呢?(註3)
註1:這是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出版的瑞典伊朗女性研究,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Farahani, F. 2007 Diasporic Narratives of Sexuality: Identity Formation among Iranian-Swedish Women.
註2:可參看趙恩潔(2020)《跨越社會身體:瘟疫蔓延時的跨文化溝通》,http://stmjournal.tw/46。
註3:對此議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進一步讀我在巷口社會學的《性別化的種族歧視》,https://twstreetcorner.org/2015/06/23/yangchialing-2/;https://twstreetcorner.org/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