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記刊登日期：2022.12.01
台中爆發某國中資優班黃姓狼師涉及多起性侵案，引發社會輿論譁然。本案並非特例，在許多師對生性侵案中，都發現相似手法與權力關係，也看到學校與政府如何避事甚至阻礙受害者求助與追查。《名師到狼師》邀請作家盧郁佳專文論述，並整理兩場案例研討會，分析校園結構如何促成狼師橫行、父母應該如何保護孩子、政府與民間又該有何作為。
◎盧郁佳(作家)
狼師曝光的第一張臉，是兒童幼稚的怒容。
新聞貼出狼師給受害女學生的打字信件。先前在她國中時，狼師已因她和男同學互寫情詩而懲罰、隔離兩人。這封信開頭交代寫信目的是「為了之前對你的誤會致歉」，推測狼師自認是她男友，在女學生上大學後，再度指控她「外遇」大鬧。她澄清後，狼師寫這封信名為「致歉」，實為勒索。信中描述女學生「希望過獨立的大學新生活，不要有以前老師的干涉」委婉提分手。狼師寫信目的是挽回，手段是訴求自己付出甚鉅、不堪損失：當下「我親自頂著寒風到場幫你慶祝這廿歲的生日」、「低聲下氣的親自到學生家裡致歉」，過去是「輔導你最久」、「高中三年不收你學費的家教老師」，挾持「六年感情的緣分、以及教育的成果（考上名校）」等，主張她必須還債，無權分手。
這是情書，別人寫情書會讚美對方、表達喜悅，沒人會像爸媽臭罵「老子辛苦一輩子把你養這麼大，翅膀硬了？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房子我買的，滾出去」那樣求愛，但狼師會。連「頂著寒風」也當成莫大恩惠拿來套利，無非是因為不能直言求愛，留下罪證。寫這封信的人，心中沒有愛意，更無絲毫憐憫。施壓的背後只有貪婪無度，和對東窗事發的恐懼、算計。另一位女學生憶述，狼師在校內隨時都在收集隱蔽地點，規避監督。讀者可以在這封信中讀到他徘徊校園尋隙下手的一行行足跡。
狼師信中指責她「做得這麼絕」、「無禮蠻橫」、「架子太大」。他否認被拋棄，決心對外宣告是他拋棄她，威脅「痛心的向全世界我認識的所有人宣佈」將她「從國中資優家族除名」。亦即他認為，如果女學生逼得他開鍘解除她在他心目中的特權地位，將如普丁揮軍烏克蘭般震撼全世界。
這是幼稚的妄想。男學生也回憶狼師和學生相處像同輩般幼稚，動輒得咎，常以過度懲罰報復。三人都見證了狼師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如大雄發現擁有了哆啦Ａ夢的神奇口袋能駕馭眾同學，少年少女任他擺布而不反抗，他驚奇而迷醉，不忍釋手，恐怖遊戲越玩越大。你得是郭台銘才能說「尿不夠黃就是工作不夠努力」，用財富讓員工心甘情願受辱、在酒店肆意享受美女圍繞；而教師的權力就創造了專屬每個狼師自己的秘密兒童樂園，學生是哆啦Ａ夢供他予取予求，不可思議。秘訣在於，在每個黑幫體系中，跟對老大，向上進貢，交換資源上位，老大吃肉我喝湯，就能潛規則向下圈出猴王的領地。
狼師的第二張臉，是成人甜美的笑容。
案發前，一位女學生寫部落格回憶狼師，崇拜他溫文儒雅，笑容親切，擅於鼓勵人，常對她表達個人關心，令倉皇失措的她如沐春風，渴望老師關注。只要老師叫她幫忙拿東西，她就欣喜若狂。案發後，這篇俏皮溫馨的短文，令外人難以置信，但千真萬確。狼師的服務精神、升學業績，就是上位的秘訣。擅於結盟，廣施小惠，每一個小孩都需要整個村莊才能養大，每個狼師也都需要校長、主任力挺才能成事。
在黑幫體系中上了位，環顧周遭，從小挨餓的人公款吃喝，窮怕了的人圈錢，性成癮的人圈情婦，卑躬屈膝不甘受辱的人圈權力，高虹安之流用資策會公款洗學歷，要立委助理浮報加班費報到逼近上限、上貢給高虹安買衣服買玩具請客吃飯，這都是索賄。他們認同了糟蹋別人是自己應有的福利。這是《讓子彈飛》：既買了縣官做，上任當然要以權賺錢，能撈就撈能混就混，吃到飽吃回本。
福利怎麼來的？底層無權反抗，外人無從得知，高層罩自己人，同儕打狗看主人，對頭自己也貪污怕報復而不敢揭發你，構成監督的真空，無人能制衡。狼師性侵，本質是貪污。譬如學校教師私設家教班招攬本班學生，有學生不交錢補習，教師就讓全班孤立、懲罰他，這是索賄不成而報復。但戒嚴時社會普遍視為教師福利，家長走後門進貢紅包禮物，老師願意收，家長就像寫部落格的女生一樣謝天謝地。狼師邊在學校教書邊開補習班，透過家長施壓學生服從他的暴力，和性侵一樣都是濫用權力。
在黑幫結構下，貪污不是個案，是制度福利，「你不用也是放在那裡，不用白不用」，不必付任何代價。
政治犯高一生的女兒高菊花，長期被政府要員脅迫性進貢，飽受蹂躪，受創酗酒以終。加害者沒人因此受罰。
政治犯陳勤《天空在屋頂的那一端》回憶綠島監獄眾人追求的美女囚犯，每晚都被「上面」調出去，陳勤說，不知道調她出去做什麼。加害者沒人因此受罰。
《普通人：第一Ｏ一後備警察營與納粹在波蘭的最終解決方案》描述德軍派警察營佔領波蘭，每到一地便屠殺幾萬猶太人，德軍紀錄中，士官自述目睹德國警察企圖強暴猶太婦女，一名警察被波蘭女人傳染性病。德國警察被禁止和波蘭婦女性交，但上司都包庇沒往上報。作者說，這禁令就說明了真實情況。
強姦是戰爭屠殺的一部分，性索賄是佔領的一部分。馬英九擔任總統時出訪友邦，晚宴由一眾華航空姐唱跳高山青娛樂高官，只是公務體系習慣的冰山一角。
能貪污，靠的是分配職位、升遷、敘薪、勞逸，偏袒自己人，獎賞服從者，懲罰公正者。上對下階級剝削，底層沒有反應的管道、對吹哨人的保障，就不會抱怨上司的掠奪，反而會靠攏搖尾謝主隆恩。利益輸送不透明，那麼學生必定被當籌碼，拿去交換利益。
狼師幼稚，是因為依附權威而幼體化。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只會說大家都這麼做。從未獨立思考，只有利害算計，人前甜美討好，人後背叛信賴他的家長學生。如果學生有權投訴教師暴力，如果教師同儕獨立於利害糾葛而支持舉報，如果行政主管處事公正，那麼每個狼師初期早就被制裁。如果狼師心中有利益迴避原則，罪行根本不會發生。但事實卻是整個黑幫體系都在幫他迴避監督，侵犯不屬於他的利益。
案情必須全面調查，加害者必須受罰。這是轉型正義轉變社會價值觀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