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與藝術家吉娜兒見面時,雖然距離她四月的創作首展不遠,但她已經開始談起接下來台中的藝術博覽會,以及明年各展的規劃。規劃排得滿滿當當,正在創作的路上全力衝刺。但下個瞬間掐指一算,話頭飛躍到自己放在心裡的三個出書企劃。短短幾句言談,便讓人感覺到她豐沛的創作欲望。
創作的慾望通常也被視為某種訴說的渴望,但或許,這慾望也能被這樣解讀──那是某種提問的渴望。對這個世界,她其實充滿疑問。一如她在《海風 森林 和 烏鴉文》的首展中展出的那些可愛、充滿童話味道的陶塑人偶,無論是兩眼大大的凝望著遠方,或閉目側耳傾聽,都像在盼望著某些聲響,只是在一片圓融的型態中,這樣的姿態突出一種堅毅,隱隱約約帶來些反差感。
而那些隱約的「問」,卻令人感受到作品彷彿在傾吐故事。
說來,吉娜兒的作品擁有故事性似乎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在還沒有踏入藝術界之前,她的身分是圖文作家。出版了三本「給大人的圖文書」,分別是《差一步的愛情》、《吉娜兒的愛情Cafe》、《吉娜兒的人生食堂》。雖說是給大人的圖文書,或許首先要給的大人,是自己。所以一步一步翻閱這幾本書的時候,便清晰地看見這三本書有一個從愛情出發,整理自己、整理他人,並走向整理更多人生面向的過程。
提起創作這三本圖文書時的心境,她說自己回頭翻第一本時,還是會被那時很真摯的感情打動,那時候剛失戀,不斷地對自己逼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會碰到這種事?」,而到了第二本時,她說自己聽了太多朋友們的戀愛鬼故事:「每個人在戀愛裡面都不一樣,有些人看起來很精明幹練,可是在戀愛裡面就不認識他了。」筆下的人物融合動物的形象,來到咖啡館訴說了各種光怪陸離。然而到了第三本,面向更加開闊,愛情親情乃至於人生的各類焦慮,都得來到食堂先好好吃頓飯。
「因為每個年齡層遇到的問題都不同啊!」她哈哈大笑:「會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什麼的,但我想我們到六十歲應該都還是很迷惑吧!?現在哪有什麼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的東西?那時候的人活比較短命可以啊!但我們下一代都還是會覺得自己不夠成熟,沒達到某個標準,沒結婚不行或者沒有錢不行。尤其女生會遇到有的沒有的事。」
毫不猶豫地否定了「四十而不惑」的規範,大聲地宣告會疑惑很正常,吉娜兒說得豁達且坦然。「給大人的圖文書」系列固然是她對生命思索的軌跡,但另一方面,更是她對「人」這種生物好奇的結晶。
她說自己其實很矛盾:「我一直都覺得人類蠻討厭的,但我又對人好奇,會想跟人交朋友、會好奇他人的想法,我想知道別人的世界長什麼樣子?跟我有什麼不一樣?別人煩惱的東西我會煩惱嗎?別人也會有我現在這樣的煩惱嗎?別人在我這年紀,他角色跟我一樣嗎?我很好奇別人在想什麼?」
創作時,她可以整個月關在工作室內,雖然也會寂寞會無聊,但不會受不了,她說:「我一定要獨處,但我也一定要在人群裡面。」
在兩種矛盾的情感中誕生出來的創作,就像是她的某種側面一樣,持續的代替她說著故事,但同時,也透過說故事去期盼接觸到「人」。
然而從圖文創作走到藝術,是一個截然不同的轉換。圖文創作依然有文字輔助,但藝術沒有,甚至連簡介都不一定需要寫。所以對吉娜兒來說,她必須把自己想說的變成更完整的作品。
「我不能把話說死,也不能完全說完,必須讓觀者自己去感受作品,讓作品自己說話。在創作中最難拿捏的是不能太近又不能太遠,力道也不能太輕又不能太用力,剛剛好總是最難的。」
怎樣才算好?才算完成?不像圖文創作時有編輯在最後把關,藝術創作最終得過得,是自己這一關。於是她至今都還在摸索,也期盼著每個觀眾能夠從她的創作中,獲得屬於自己的解讀。
而「童話感」便是她常聽人說到的感想。如同個展名《海風 森林 和 烏鴉文》那樣,展出的作品確實令人不自覺地在觀看時便開始描繪作品背後的故事。當你看著那些臉龐圓潤如嬰兒的陶塑人物或閉上眼睛、或凝望遠方的神情,卻又讓人感覺他似乎歷經了很多事情才存在於現在這裡。而人物身旁出現的小烏鴉、小狐狸等奇異動物,在可愛的造型外也全都擁有凜冽的眼神,隱隱約約的,彷彿藏起某個祕密卻又透出點端倪。
「烏鴉跟狐狸是因為這兩個是我喜歡的動物,烏鴉有一種莊嚴感,在台灣可能不吉祥但在日本是吉祥的。烏鴉跟狐狸都是非常聰明的動物,我覺得他們都很聰明卻也容易被誤解,但又有很多想像空間。」
期望留給觀者想像空間,但作者自己又如何想呢?問起創作的背後故事,吉娜兒想了想說,自己通常不太主動談,然而,確實是有的。就像個展名呈現的──烏鴉聽見了風的聲音後,用自己的「烏鴉文」把海風裡的思念寫下來。
實際上當然是沒有烏鴉文這種東西的,但在吉娜兒的想像中,烏鴉代表傳遞訊息的信差,在人世間來回穿梭,將生者與亡者的訊息傳遞給思念的人。
「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永恆的,愛也不會是永恆的,全部的東西都只是一下子就沒有了,我們活著可能到一百歲,就沒了。但我覺得思念不受空間與時間限制。做作品時,就一直想到這個。」
彷彿在不恆定的世界裡勉力抓住一個答案似的,《海風 森林 和 烏鴉文》裡冀望的,是思念的永恆。或許困惑著,卻依然好奇著人與人怎樣際遇?怎樣交織?怎樣離散?在變化的世界裡,那些圓嘟嘟的陶瓷人偶們所投射的眼神,便是某種祈求。
而做為一個新生的藝術家,她的下一步創作會走向何方呢?或許是另一個回答,也或許,又是個嶄新的提問。無論如何,就好奇地面對這個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