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靖
小花是我認識了十幾年的同齡好友,儘管大學不同校,我們仍常常通訊聊天。
一天,她忽然在平凡無奇的聊天內容中冒出一句:「我現在在打官司」。
「蛤?打什麼官司?」
小花說,她在高中時期遭遇了性侵害。
我愣愣捧著手機,反覆閱讀訊息,試圖釐清這些文字指向什麼意義。我想起高中的自己,也想起高中的她……為何她當時、甚至之後的好幾年,都沒有想告訴我呢?後續,她持續向我求助——打官司中不斷複述性侵過程、面對程序裡外必要或不必要的質問,讓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懷疑。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鄉民口中的「越想越不對勁」?
我聽著,內心百感交集,一方面難以想像好友正在經歷這些;而另一方面,我卻也想著與鄉民同樣的問題——會不會當年的她,確實沒感覺「不對勁」?小花是我的老朋友,我非常想不顧一切支持她,卻無法忽視心中揮之不去的疑惑。
而當我正糾結到一半時,小花突然又揭開了故事的驚人發展。
她說,在決定提告後,她收到了一封簡訊,一組既熟悉又陌生的號碼映入眼簾,劈頭就問:「是妳告的嗎?」
由於收到的起訴狀上看不見原告身分,被告——也就是性侵加害者——為了確認是誰要讓他上法院,居然主動聯絡了小花,想與她對質。
我不可置信,除了無恥程度令人髮指外,這個「找提告人」的過程會找到小花這裡來,表示加害者根本也認定小花有拒絕,而自己仍不顧她的意願啊!不然怎麼知道要找她?還是他只能廣發訊息給所有發生過關係的女生嗎?(那更無恥!)
費時六年的「不對勁」
做為明明白白的受害者,小花會反覆懷疑自己:「會不會是我當時沒有清楚拒絕,才讓他誤會?六年後才想到要說出來,會不會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如果真的不願意,有好幾個剎那好像都有機會逃,是我不夠敏銳、不夠勇敢嗎?」
聽著聽著,我逐漸理解了她的自我懷疑。或許,將責任都歸屬給自己,反而是對這沒來由降臨的悲劇,最好的解釋方法、一種解脫。否則,難不成我什麼也沒做錯,就得遇到這麼糟的事嗎?如此不公平令人難以接受。
只是我一直在想,難道當年沒有立即意識到、沒能懂得去醫院驗傷自保,多年後,她就失去重新主張「不對勁」的資格了嗎?
回想事發當年,我們還是成天被關在校園圍牆裡的高中生,合理的性平教育和身體自主權在那個小小的世界裡並不存在。我想儘管要小花出聲主張,她也不曉得能主張什麼?遇到這種事要告訴誰?將健康課本裡的性器官快速翻頁過去的老師,能不能懂我遇上什麼事?
我不禁幻想起某個有完善機制的世界——學校課程中有健康的性平教育,身體的界線與自主權從小教起;社會建立完整安全網,能傾聽、接住、輔導被害人,也能預防悲劇一再發生;大眾不再譴責受害者,嚴肅正視性侵與性騷擾案件;女性聲音與男性重量相當,沒人會為加害者幫腔,受害者不必「鼓起勇氣」就能說出自己的故事——我想,如果是活在那樣的世界,小花或許能及早意識到不舒服,或許能少被折磨幾年;或許,加害者也不會走到犯案的那一步,整起事件從頭到尾,都不會存在。
令人遺憾的是,小花被侵犯時,我們的社會還在指責人家穿太少,說她們引誘人犯罪,默許各種譴責受害者、進而物化女性的言論。也因此,小花的「不對勁」要等到足夠安全 (其實也還不夠安全) 能浮上檯面的時機,居然,要等六年。
所以,事實上,該被聚焦的問題是:我們究竟活在怎樣落後社會中、離完善的機制有多遠,必須讓受害者如小花「想」六年,或更久,反覆懷疑自己,才能說出「不對勁」?
「越想越不對勁」的精神
主張你不能夠「越想越不對勁」的鄉民,其實也在主張「你不可能突然想通」;「人的感受、思想是不可能被環境與知識改變的」。顯而易見的是,這個想法錯得離譜,人類文明的演進從來都是由一點點「越想越不對勁」展開的,若非如此,現在的我們應該也要像16世紀前的人們一樣,堅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六年間,小花接受了遲來的性平教育,也感覺到社會氛圍對性侵案觀點的轉變,她反覆思考、檢驗知識與感覺,才終於得以為自己發聲,伸張遲來的正義。我們會想、會學習、會長大,是再正常不過的;推翻過去的信念,實則是一件相當有智慧的事。
要是拒絕「不對勁」,也就拒絕了社會進步的可能。
乘著「越想越不對勁」的精神,持續努力思考、推動改變,唯有如此,才能時刻審視社會的各個角落,確保所有的「不對勁」被看重,以期許有天能迎來,不需要花好幾年來認真「想」,大家也輕易判斷出不對勁,且當這個不對勁被說出來,社會亦能毫不猶豫接住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