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佩汝
今年三月底，花蓮某原住民實驗小學爆發師對生霸凌案，其中最嚴重的受害者Ｍ生，遭主任肢體和言語霸凌長達半年多。代理老師H無意間得知，幾經波折，好不容易還給孩子一個安全的學習環境。
該小學坐落在花蓮偏鄉地區，就業機會不多，許多孩子的父母必須離家打拼，家庭多為隔代教養。阿公阿嬤處在教養第一線，體力與精力均有限，大多時候是靠著鄰近家庭相互照應，串聯起整個社群；再加上鄰居多是同部落的族人，更有族群認同的加持，將整片土地的孩子們繫在一塊。
也因此，在代理老師H東奔西走凝聚共識的過程中，部落的團結與默契是為至關重要的一環，甚至可說，就是這「全村共養」的凝聚氛圍，才讓小兵們一步步過關斬將，穿越錯綜複雜的權力角力過程，鬆動了師師相護的屏障，將暴力主任解聘。
「壓力很大，周遭的人也很擔心，這樣子以後小朋友去學校沒人教怎麼辦？」回顧釐清案情的那段日子，Ｍ生阿嬤一面承擔不理解的聲音，一面憂慮著Ｍ生會持續暴食、自傷。
在阿嬤秀出的手機照片中，可看出她不放過任何陪伴機會，與M生和妹妹一起編藤手環、揀貝殼、鋸木頭等，以各種各樣的技藝傳承與訓練，穩定Ｍ生焦躁不安的心，「我一直在問，我要怎麼關心我的孩子？我不這樣做，還有誰會這樣做？」阿嬤自問著，手心握得緊緊的。
身為部落頭目的阿公，平日指導Ｍ生刻木雕時保持一貫的肅穆寡言，乍看與Ｍ生關係較為疏遠的他，卻在得知霸凌狀況後馬上表示要找校長問清楚，後續不僅親自與部落家長一同出席校務會議、堅定表達要追究到底的立場，也現身了04/28的關鍵記者會。
阿公阿嬤的挺身而出對Ｍ生來說是無比強大的力量，隱隱傳達了阿嬤轉述的、那位要開好久的車才會到的Ｍ生醫生的話：「這不是你的錯」。家人義無反顧的後援，讓Ｍ生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價值——原來我不是活該被主任打罵，原來我的公道、安全、快樂，是這麼重要，這麼值得捍衛。
一旦進入申訴流程，便無可避免地要迎來一連串繁瑣的程序問題、臨時會議，該校家長會長潘會長好幾度瀕臨崩潰邊緣。當被問起決定要申訴時，對這一切有什麼想像？潘會長立刻笑道：「有，我已經想到說，我會不會丟了我的工作！」
想當初，被校長以「讓年輕人來當」為號召，半推舉、半指派地坐上這個位子時，潘會長甚至還去Google了家長會長要幹嘛，亦步亦趨地學習，看著校長每回與她會面，都一副將校園打理得服服貼貼的樣子，也沒想太多，平日偶爾去學校和學生們聊聊天，就這麼上任了兩年。
一開始，M生的案件似乎也沒什麼不同，校長說都處理好了，她也相信了。直到幾天後，偶然與M生阿嬤聊起小朋友的狀況，阿嬤脫口而出「學校處理的方式真的很差」潘會長才發現校園風平浪靜的表象，是校長親手文過飾非、扭曲真相的成果，「明明事情很簡單，為什麼會搞到最後都是小孩子的錯？」
申訴案的發展方向難以預測，是個高機動性的過程。潘會長儘管猶豫，可一邊看著校長放任主任繼續在學校裡作威，一邊又得知代理老師H已聚集人力、找上人本基金會、聯繫了處理申訴案赫赫有名的張萍主任，如今萬事俱備，她不上這條船好像也說不過去。
第一次和張萍見面，潘會長擔心在外人面前喝酒不好看，無奈拗不過族人們，改要求只能在桌下倒酒。沒想到隨著談天的暢快，米酒酒杯全都跑到桌上來了，張萍才大方地笑說她不介意。那天晚上，一行人為了部落的孩子同舟共濟、同仇敵愾，不難想像要是少了任何一位族人的真誠與熱心，整起案件的走向可能都會有所不同。
申訴期間，與校方來往的任務落到潘會長身上，起初光幾句簡短回覆都要請張萍過目，記者會前趕忙又做看板又背講稿，還得和要上鏡頭的舅公舅媽研究起「如何把稿子藏在看板後偷看不要被發現」的密技；到後來她已能獨立寫出長篇大論回擊校方，並落落大方地在鏡頭前發言，一張小抄也不用。
「我會變成這樣真的是謝謝代理老師H和張萍，沒有他們，我沒那麼多勇氣。」從原先的無事一身輕，到站在媒體記者會現場控訴，被迫卡在校方與部落間的壓力，讓潘會長數度退縮，有段時間還刻意忽視案件的訊息。可每當又想到代理老師H和張萍的努力，她深知這條路必須走下去，「已經走到中間了，不能放棄」。
於是，這條路走著走著，神奇的事隨之發生了。誰也沒想到，一件師對生的霸凌申訴案，居然讓整個部落團結了起來。
在此之前，部落裡的長輩經常採行打罵教育。學校裡某些惡劣的老師，抓準了這一點，會刻意以在訊息中繪聲繪影，塑造出孩子調皮搗蛋的形象，向家長「告狀」，藉此讓孩子在家裡被處罰，逞一己報復之欲。
在M生遭霸凌一事傳遍部落的家庭後，除師長暴力的惡行惡狀外令人震驚外，校長、主任、導師隱瞞並操弄真相的手段，也同樣令人不可置信。案件的揭露，間接為家家戶戶帶來了反思的契機：是否能盡信校方給孩子的評語？打罵是恰當的教育方式嗎？抑或它只帶來了恐懼與憂鬱？
潘會長發現家長朋友們不一樣了，對待孩子，大家少了責怪和咆嘯，多了傾聽與包容。語落至此，她提起家中女兒也曾抱怨過主任，說主任對她非常兇，很討厭。潘會長不以為意，想說女兒這麼頑皮，學校裡有個兇老師管教她也好。直到M生的事見光，她才想到，原來這起悲劇，女兒已經預告過、或許還有更多的同學也向爸爸媽媽預告過了，只是當時，沒有人真正聽見。
Ｍ生的案件凝聚了部落，永遠地改變了族人們看待教養的方式。而已發生的悲劇或許無法挽回，但心靈的修補卻永遠不嫌遲；我們與族人們站在同一陣線，持續追蹤主任的處分，關懷著受傷的學生，也期盼換了新主任的教育現場，沒有人需要害怕，那會是個歡迎溝通和聆聽的地方，永保友愛、安全、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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