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一個小小的孩子右手抓著另一個較大的孩子的下巴,左手卻拿著一柄剪刀,不斷作勢往大孩子的眼睛戳過去。
另一個畫面,是另一個孩子從背後抱著大孩子,右手卻也有一柄剪刀抵在大孩子的脖子上。
那是孩子們模仿老師的動作拍下的影片。
嘆了口氣,點開下一個檔案,是錄音檔。耳朵內首先傳來一陣碰撞聲,有個男人的聲音喊著:「你不要因為不好的大人傷害自己!」,下一刻,小孩子的聲音抽抽噎噎的:「我上次想去自殺,從我們家的屋頂跳下來……」
於是我關了錄音檔──無法再聽下去了。
這是在今年年初,發生於東部某一所原住民實驗小學的故事。
3/24中午,代理老師H看見L生哭泣著說自己被總務主任拿書往臉丟後,將此事與校長報告。當時,校長保證他會好好處理此事,甚至眼眶含淚的握著代理老師H的手說:「相信沒有人是壞人。」
然而隔天一早,行政團隊帶著昨天哭泣的孩子們到代理老師H與族語老師的面前,支支吾吾的說:「主任沒有打我們。」
這樣的情景實在過於詭異,於是代理老師H決定趁體適能測驗的空檔與小孩聊聊,殊不知聊著聊著,小孩袒露的真相越來越多,哭聲啞啞,彷若妖物正從陰鬱的深海裡緩緩升起。
原來不只是拿書丟臉──小孩們有人被剪刀抵住脖子、戳向眼睛,有人被膝蓋頂、撞,日常上課時更要面對老師不時在班上摔椅子、摔書等情緒暴力……錄音檔內許多孩子邊啜泣邊訴說自己的遭遇,語言破碎得彷彿無法乘載那麼多傷心與恐懼。
然而最難以置信的,是孩子說出昨天下午,在代理老師H與校長呈報過總務主任的體罰行為後,校長便把學生們與主任一同找去,任憑主任逼問小孩:「我有罵你們嗎?我有打你們嗎?」,威脅小孩別亂說否則「告你」,在一旁的校長甚至拿著手機對小孩錄音,要小孩道歉。還不忘在放學後用通訊軟體打給小孩,要他們別忘記「主任沒有打人」。
在此之前,代理老師H多少知道某些老師會以不洽當的方式對待學生。畢竟小孩搞怪、調皮、不聽話……類似的說法要多少有多少。而不時聚在一起陰鬱的吼叫、手腕上突然出現的刀疤、甚至有人作勢跳樓,當時的孩子們確實就像是無法理解人言的怪物吧?沒有人會想問怪物是怎麼長出來的,但是,怪物很煩、很讓人頭痛,所以需要有人來壓制住怪物,無論是利用體罰、恐懼感,或是,剪刀。
然而,究竟是因為「有怪物,所以需要壓制」。還是「因為壓制才導致孩子們看起來像個怪物」?
代理老師H相信了後者。
看著身旁的孩子正在啜泣著,那是他們第一次試著向大人說出自己的感受──他們不是怪物,只是群受了傷卻不知怎麼說出口的小學生,因為傷害他們的人就在校園內。
他將錄下孩子們哭喊聲的錄音檔播放給族人聽。而這份錄音檔撼動了部落,許多人聽到的當下便紛紛流下眼淚。族人忍不住問:「孩子都是我們部落的寶貝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最終,歷經幾次部落會議後,4/11號當天,愛好和平的族人們罕見地大陣仗前往學校,兩個部落的頭目、村長、鄉民代表、家長會長與校長面對面,希望從校長口中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
然而,校長一下說部落的人們只從「某位老師口中」得到的資訊太過片面、一下又否認自己曾在放學後打電話給小孩、一下說自己只知道主任有摔書摔椅子……但家長始終不解的是,為何全校上下加起來才不過二十名學生也需要動手動腳
「以前我們老師一個人管五十個學生欸?」
「因為以前可以用威權。」校長這麼回答。
而談話的過程中族人最想知道的是──究竟剪刀往小孩眼睛戳的事情是怎麼回事?校長說摔書跟摔椅子是主任在模仿小孩的行為,但總不可能連剪刀戳眼都是在模仿小孩吧?
族人們想知道校長打算怎麼處理該主任,然而校長的聲音總是柔柔地、委婉地,像是準備說一個美麗的童話,但吐出的字句,永遠輕輕一句主任固然有錯,不過孩子……
「我們找到了校外的心理師」、「現在我們應該一起來協助孩子」
柔柔的聲音隱而不發,像一道柔軟卻無機質的牆,圈起「孩子」,然後在牆上掛起「內有怪物」的牌子。
與校長的對談,成為了族人們對學校感到失望的關鍵。而談到最後,族人甚至發現學校根本沒有進行霸凌通報!而此時距離代理老師H向校長報告已過去半個月多了。部落原以為就算學校不處理,只要上報教育局,就會有公正嚴明的父母官來解決問題,然而事實終究不如想像中的美好。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孩卻依然在校長與當事主任手裡上課與「輔導」,族人們的忍耐已到達了極限,卻沒人知道該怎麼辦,
最終,部落找上了人本教育基金會。
一開始,族人們還想「人本會理我們嗎?」、「我們真的可以找人本嗎?」,甚至也有其他人說「你們找人本幹嘛?這樣事情會鬧很大喔。」然而部落幾次與人本的校安中心主任張萍開會過後,他們發現原本以為很複雜的程序,在張萍的解說下都變得很清晰易懂。包含原先學校只打算通報不當管教而不通報霸凌,但在張萍解說後,族人們瞬間明白主任的行為是確確實實的霸凌,而霸凌與不當管教的程序與懲處差別非常巨大。有了一個身經百戰的張萍可以諮詢,讓族人們開始看懂許多不為人知的眉角,也因此有了更多的勇氣。
後來,張萍問族人們要不要開記者會。而族人們決定站出來
4/28上午,部落召開「老師持刀霸凌學生,校長教唆學生偽證—花蓮偏鄉校園悲歌何時停?」記者會,族人們雖然緊張,卻也勇敢的現身記者會。家長會長面對攝影鏡頭,痛心地說實驗小學成立時,部落族人都很支持學校,也很信任學校老師,卻不知校方竟不斷地掩蓋實情:
「哪個家長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被刀架在脖子上?哪個家長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被拿刀戳眼睛?換作是在座的各位,你們的感受,又是如何?
我們必須勇敢的站出來,勇敢地為我們部落的孩子發聲、為我們的族群發聲、為每一個仍然在看不到光的角落被迫害的孩子發聲、為臺灣的教育體制說出我們的心聲!
我們要公道、要真誠的知錯並且道歉,我們要下一代可以在友善安全的環境下茁壯,因為我們是阿美族的wawa(孩子)!」
族人們的吶喊透過十多家媒體的轉發傳了出去,而效果遠超乎想像,沒有人能猜到上午才辦記者會,下午學校便緊急召開教評會,且居然決定將該主任解聘三個月!
而這是一場暫時的勝利。
孩子們固然不用遇上主任了,可是往後呢?會不會一個暑假過後,又看見他回來學校?又或者他會不會繼續到其他學校,欺負不敢說話的孩子?
幸好在族人緊盯進度的情況下,學校進行了霸凌通報,而通報後,就必須成立霸凌調查小組,以此決定最後的懲處結果。然而,就在小組準備進行調查的前一天,校長又悄悄地將L生與M生拉進辦公室,叮嚀說:「不要相信代理老師H,代理老師H講的都是錯的。」
這件事情再次引爆了部落的地雷。不過,部落早已不是當初面對漫漫法規卻不知何處能尋求協助的部落了,眾人很快得出共識後,家長會長當日便火速發出採訪通告,告知媒體,部落將於明日出現在校門口,以不喊口號的方式進行「沉默的抗議」。
5/4上午,調查小組正在校內進行霸凌調查。於此同時,族人也安靜地現身在校門口,手上的牌子寫道「威權管理 退出校園」、「不包庇教師 要全面徹查」「輔導不當 逼迫學生作偽證」……
而代替沉默抗議的族人說出心聲的,是人本基金會的新聞稿。新聞稿中反覆詢問:
為什麼校長接獲申訴後沒有通報霸凌?
為什麼校長把孩子找去跟主任對質?
為什麼校長當著部落的面否認代理老師H申訴主任霸凌,要等到代理老師H到場後才恢復記憶?
為什麼校長要打電話給受暴學生逼他們說「主任沒打人」?為什麼校長要否認曾經打過這通電話?
為什麼校長在調查前一天還跟受暴學生說,不要相信代理老師H?
這些都是族人們曾一問再問,卻沒有答案的問題,而最終,這些問題都化為一個問句──「校長到底怎麼了?」
而這個簡單的問句在族人的沉默底下顯出了無比的沉重。族人不理解三年前歡歡喜喜成立的「原住民實驗小學」,卻會在去年迎來一個恐怖的主任,但更不理解的,是校長為何不斷要包庇他?
而即便是身經百戰的人本校安中心主任張萍,或許也想問一句「到底怎麼了?」在她無數的校園申訴案件處理經驗裡,有太多學校一如眼前這所學校的校長,他們都為了保全少數犯下體罰、霸凌,性騷擾甚至是性侵害的老師,而願意將真相悄悄掩蓋,甚至不惜想方設法讓吹哨者噤聲。
為此,他們能夠集體無視孩子的哭聲、無視家長的憤怒、無視他人的痛楚。當人們學會看不見眼前的小孩其實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看不見小孩其實也會痛、會恐懼、會哭泣,會在無數次被暴力以對後,為了舒緩痛苦而悄悄地割傷自己……
那麼,究竟誰才是怪物呢?
每一個不良教師的任意妄為,其實背後都蘊含著體制的包庇、眾人的默許。那形成一股無形的牆,讓部落不知從何使力、如何求助,而人們曾無數次試圖解構背後的心理因素,有時,它是名為「體制」的束縛、有時是「校譽至上」的心態、有時是「與我無關」的怠惰。背後的原因或許終究難以被單獨定義,共通的是它的根柢裡,存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漠然。
然而在這次的事件過後,族人告訴我們:「部落對待孩子的方式不同了!」在此之前,可能聽到老師說小孩不好就帶回家打。然而現在,族人們會多問孩子一句:「到底怎麼了呢?」讓孩子的聲音與老師的聲音,都有機會被聽見。而僅僅是多了一個問句,族人們就能一直看見眼前的孩子,是活生生的人。
曾有位族人說:「我們讓孩子來這裡,就是好好受教育、好好學習,長出阿美族的心。」部落對孩子的愛,讓他們長出了智慧,當族人學習傾聽、學習對抗漠然的外界時,不知不覺,他們已自己找出了對抗怪物的方法。
但事情還尚未完結,霸凌因應小組建議的懲處僅有「解聘四年」、「終身解聘」。然而在投票前,經主任申請迴避後,家長會長與教師會長退出教評會。但本次的投票結果中,則出現了先前未曾出現過的「解聘兩年」。
目前此建議已送至教育處,然而教育處尚未備查,所以尚無法確定最後的懲處結果。
而另一方面,人本也向社會局檢舉主任兒虐,倘若兒虐成立,該主任也將終身無法任教。然而由於社會局向教育處索要相關資料並不順利,是否會成立兒虐也尚待追蹤。
但至少,孩子已不會被剪刀戳向眼睛、抵住脖子。他們可以不用懷著恐懼上學,日日擔憂下一刻會不會又得面對傷害他們的人。他們可以快樂的去上學,好好地長大,阿美族的WAWA(孩子),終於能夠自由的奔跑。
註:本文中所言之校長,已經離開該校,並回任為教師,不再擔任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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