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佩汝
採訪當天,代理老師H一走進餐廳和我們打招呼,在場其他客人都不由得看了過來。不奇怪,他一身寬鬆背心露出了整隻手臂的刺青,小馬尾扎得隨興,短褲下還踩著一雙居家拖鞋;若不是海邊的話,如此外型在哪兒都顯得有些特立獨行。
然而,卻也是這特立獨行的骨氣,使得他一名才來兩年的代理老師,竟成為揭發校內師對生霸凌案的關鍵人物。
2023年3月24日,中午12:00,某原住民實驗小學的午餐時間,各年級學生如常跑到代理老師H班上聊天玩耍。孩子們圍著他打菜喧鬧,手忙腳亂之際,代理老師H從哭泣的G生口中得知,他剛才上課被主任拿書打。
這並不是代理老師H第一次耳聞有學生遭暴力對待,片斷的故事總不經意地從孩子口中溜出。午休,代理老師H碰見下樓巡視的校長,藉機說明「主任肢體霸凌學生」的狀況,希望校長介入了解。校長聽了他的陳述,保證會好好跟孩子們聊,說著甚至握起了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道:「相信沒有人是壞人」。
隔日,代理老師H趁著測完體適能的空堂,針對之前聽過的關鍵字再向孩子們追問,希望能掌握事情全貌。在他撐開的安全網下,孩子原先的武裝姿態軟化,長期壓抑的恐懼浮上水面,淹沒此刻的他們——被剪刀抵上脖子、刀尖戳著眼皮、書本朝自己飛來、言語恐嚇、摔椅子,甚至在上課期間被搜身、威脅不准說出去,否則「告死你」——說起遭遇,孩子們各個害怕得泣不成聲,仍爭先恐後在啜泣間擠出控訴,有如激流中掙扎,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大口呼吸。
而也是這短暫的呼吸時分,代理老師H才得知昨天閃著淚光承諾會處理的校長,一轉身就在第八節課召集學生,私自錄音,偕同當事主任逼問:「我有打你嗎?我有拿書丟你嗎?」要孩子們道歉。當天傍晚,校長更親自打給G生和M生的家長,再度要求他們在電話中做偽證,接著又在隔天早上,讓行政同仁帶著孩子分頭向代理老師H及族語老師第三度說出「主任沒有打我們」。
「3月25知道這整件事情後,我就一直在想說,我要怎麼去展開這件事,以及我是否要展開這件事。」提起最初掙扎,代理老師H侃侃而談的此刻,當事加害主任已在4/28記者會後被停聘,過去幾個月的奮鬥恍如隔世。孩子們的世界撥雲見日,靠的是代理老師H背水一戰的決心,「當時知道兩個學生都在自傷、想自殺,如果不站出來,我會看不起自己,並且良心不安一輩子。」
代理老師H所任職的阿美族實驗小學,學生家長多為當地原住民,部落人際網絡和階級秩序嚴謹,換言之,想在這裡獲得支持,勢必得深入在地運作模式。於是,為了讓族人瞭解事情的嚴重性,代理老師H四處奔波,費心解說來龍去脈與可能的後果;從一個個重要角色上升到一層層權力關係,要說服愛好和平的族人出面反抗學校、指控老師並不容易,光是正式的大型部落會議就走了三次,非正式的交際應酬更是數不清。
沒想到,在部落終於凝聚共識後,不僅與校方溝通未果,校長甚至在會議當場上演健忘症,說不記得3/24代理老師H有向她說明主任肢體霸凌一事,更在其後程序中屢次玩弄法律、搞小動作,一舉惹毛了部落的大家長們。體制內申訴不成,代理老師H於是聯繫上人本基金會,在家長與人本的商討之下,才決定以記者會曝光案情。
要在短時間內就邀請到族人現身記者會,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
儘管到花蓮教書才兩年,代理老師H熱忱滿滿,平時即花大量時間與部落相處,別的老師15分鐘就完成的導護工作,他一路陪孩子邊走邊聊回家,聊學習、聊人際、聊興趣,有時半路遇到家長也一起聊,可以走2個小時,早已被視為一份子,甚至有了原住民名字。
回頭來看,代理老師H會成為揭發霸凌的關鍵人物絕非偶然。案件爆發前,幾個小孩就經常在校園裡集結,擺出流氓姿態、叫囂、揮舞肢體,其他老師只將他們看做「壞小孩」,只有代理老師H始終感覺不對勁,「那個團結,我覺得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敵人,是一個集體想要傳遞的訊息,只是他們那時還不知道怎麼說,或是不知道能不能說。」
傾聽孩子的需求、為他們發聲、爭取資源是代理老師H一直以來努力的方向。剛來的第一年,教授體育的他看見空蕩蕩的器材室,二話不說就在Facebook社團發文募集物資,因此被校長約談表示「觀感不佳」。但代理老師H的立場十分堅定,做為一名老師,確保孩子們有充足的學習資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更在其後為民族文化課程中的溪流單元募來30件救生衣。
體育課上與孩子們聊起喜歡的事,「還是我們來辦個什麼?」他經常興奮提議,執行力滿點。沒在管休假日,只要有能陪伴孩子玩樂學習的機會,代理老師H都不放過——找母校資源辦籃球營隊、參加足球比賽、騎腳踏車、翻山越嶺到中央山脈另一頭的故鄉台中參觀科學博物館——他就像個只長了幾歲的大哥哥,領著弟妹們閃閃發光的眼神,分享他所喜愛的世界。
他的真誠、熱心,族人們都看在眼裡,但在威權至上的校園中就顯得不合群了,更有老師說他不執行打罵教育是在餵食孩子「快樂的毒藥」。明明是傾盡全力為學生著想、捍衛權益,代理老師H除了得承受同事的閒言閒語,竟然還要被長官們針對——去年拿到教學卓越獎,今年居然獲評B等教師。
教育這條路走得孤獨艱辛,尤其代理老師H還是辭掉百萬年薪的工作跑到偏鄉當老師的,大家聽到都說他瘋了。
可話說回來,當他專注細數與孩子們的微妙互動,講到「平常懶散的女孩主動幫他分擔重物」時,猛然掉下眼淚,還不忘自我調侃「在一個很奇怪的時間點哭」,真的很難讓人聯想到,眼前這位情感真摯的敘事者,竟然才剛以小蝦米之姿對抗完體制大鯨魚。知世故而不世故,此般境界,說來實在不瘋也狂。
為孩子們槓上大鯨魚,在本案前,代理老師H已有些經驗。一回,學生引頸期盼的周末足球賽與花蓮某慈善音樂會撞期,校長與主辦方認識,強制學生參與「原住民表演」,拿上課時段訓練,頻繁彩排。孩子們不想跳舞,執意要比賽,代理老師H溝通:「不去的話,我們班可能會被針對,你們願意跟我一起承擔這些副作用嗎?」他們竟異口同聲答「願意」。儘管有些不安,深怕做了不恰當的決定,但既然學生如此堅定,代理老師H也願意為了他們扛下任何可能的後果。
代理老師H一次次的傾聽、守候,希望的僅僅是讓孩子們成為自己,而不是工具。然而,要做一個稱職的守望者並不容易,除使命感外,做個願意讓孩子在麥田中奔跑的大人,更需要滿滿的勇氣:承擔責任的勇氣、面對殘酷的勇氣、對抗強權的勇氣……,為了使孩子感覺自由,卻不因自由而受到傷害,老師得挺身擋在所有的殘忍面前。
「老師我真的變好了!」主任停聘後的某天,曾遭肢體霸凌的M生自行宣佈道。在一陣大人小孩的笑鬧間,他高高興興宣佈完,就又蹦跳著回到操場上打球了,手腕內側的美工刀疤痕還未完全淡去。
經歷幾番現實的洗禮,令人不免好奇,代理老師H的教育初衷有沒有動搖?
「初衷完全不會動搖。」代理老師H先是毫不猶豫答道,後垂下眼思考了一會兒:「會希望更多人有辦法在自己適合的環境、長成適合的樣子。怎麼做我不知道,但教育絕對不可能是把每個人都變得一樣,」心中懷有理想,腳步也隨時準備為此邁開的代理老師H,幾經風風雨雨,依然只想陪伴孩子們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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