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諶淑婷
在養了十年的狗（豆豆）離去後，這兩個月內，我們一家人輪流「見到牠」。
我在夢裡看到牠，牠就在房門口探出頭看我，夢裡的我，清晰地知道一切只是夢，我萬分感激，不敢大聲喊，只是一直一直在心裡對牠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來過這個世界，我們真的都很想你，即使非常想你，還是很努力把沒有你的日子過得很好。」就算是夢，我一秒也不肯錯過，就這樣牢牢盯著狗，直到夢醒。
兒子告訴我，狗曾到學校去看他，「我跟朋友玩的時候，有一隻蝴蝶繞著我飛，大家都說好討厭，但我知道，是豆豆（狗）來看我了。」最近，則是老公夢到牠，在夢裡，他不知為何一直在撫摸一隻咖啡色大狗，摸著摸著，狗越來越大，他記得，夢裡的狗有四隻白色腳掌，我們聽了大喊：「那不就是豆豆嗎！」
我們一家人常常在餐桌上討論，這位陪了我們十年的好夥伴，現在去了哪裡？在天上愉快嗎？對我們是否依依不捨？牠準備好要開始下一段旅程了嗎？我還是常常想到狗就流淚，但也開始能說些狗可愛好笑的趣事，讓孩子知道，生命即使結束，曾有的陪伴不會消失，最重要的是，接下來我們該怎麼生活下去？
沒有多想，我們到中和收容所帶回了一隻需要照護的老犬，已經十四歲。牠在七歲那年被棄養，在收容所待了七年，轉眼已是眼花老狗。
剛帶回來的第一天，孩子都知道，這不是當初承諾好的「豆豆轉世」，而是一隻從收容所救援的老狗，但他們一個問題也沒有，只說：「這隻狗真的超級可愛！」
我在想，豆豆病後狀況一直不錯，最糟糕的時期也只有兩三天，很快就離開，沒有讓我們煩心太久，一定是希望我們把照護的能量用在這隻更需要的狗身上。
前飼主棄養狗時，在文件上寫下的名字是「比比醬」，我們給了牠新名字「Seven」。
Seven沒有什麼好讓我們擔心，牠失去太多時間，十四歲已經太老了，牠不太能走路，總是跛腳，所以不太需要散步，就連帶牠去看醫生，沿路的車聲都讓老狗驚嚇不已。小孩說，老狗在山坡上的收容所太久了，沒聽過這麼吵鬧的車聲，自然很不習慣。
我想像一下，大概老狗只有七年前被棄養的人間記憶吧，這七年來，在鐵籠與安靜的山坡度過，沒想到七年後下山，四處是車，處處是人聲，好像搭乘時光機，一口氣跳躍了七年，來到令狗迷茫的未來。
Seven來到家裡的第一天，不斷地繞圈走，一直繞一直走，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後來請教了狗友才知道，除了可能是失智的徵兆，也可能是長久被關籠，只能在籠內活動，久了，沒辦法好好直線走路了。
不知道走了幾小時，Seven終於累了，牠也不會坐著，就突然往側邊倒，平躺在地板睡著了。這一晚，有冷氣，沒有其他狗叫聲，不是睡在鐵欄杆上，看著一覺好眠的牠，我內心非常激動。
幸好醫生檢查過後，確定老狗十分健康，牠乖乖地在收容所待了七年，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沒有生病，只是因為老了，有點看不到、聽不清楚，關節也老化。我回想收養狗的那天，六月初的近午時分，氣溫已升高，但收容所員工在我們離去前，特地跟著走到車旁，低聲和牠說再見，告訴我們，有任何不適應，都可以帶老狗回收容所。
這份疼愛其來有自，老狗太乖了，明明2017年被安置到收容所的動物，才不再適用十二天後可安樂死的規定，但當時還被叫「比比醬」的狗，乖的不得了，收容所的員工、志工都對牠有信心，一定能被認養，沒想到，就這麼等待了七年。
我們不時猜想，Seven可能是因為什麼原因被拋棄？愛吠叫？護食？追車？這些缺點牠一個也沒有，對孩子們很有愛，親近人，是非常棒的狗；還是根本不需要理由，就是「不需要了」？Seven的耳朵總是一邊垂下一邊往上，感覺又憨又聰明，牠是否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呢？
一個月後的今日，Seven不但能夠「坐下」，還終於睡過夜了，牠不再於深夜反覆在家裡繞圈撞壁，現在牠會選幾個喜歡的地方，好好睡上七、八個小時，然後早上七點準時起床吃飯、上廁所。雖然，牠偶爾會找不到餐碗，喝水又會打翻，跌倒三次，會有一次爬不起來……但無論如何，Seven已經是小孩心中超級無敵可愛的小狗，他們覺得Seven一切都美好，只希望能早一點認識Seven，就能多去幾次公園，讓Seven認識離開不久的豆豆，孩子想像，Seven小時候一定非常非常可愛吧？
沒關係，現在的Seven也是超級可愛，剛剛好的可愛。
現在回想，一頭熱就認養了陌生的老狗，實在有點冒險，我們確實因為老狗改不了直接隨地排泄的習性，困擾了好一陣子，直到現在也是幾乎每天洗廁所。但一天一天累積起來的，不是厭煩，而是感恩，有一股說不出的神秘力量告訴我，這是離去的豆豆交付我們的任務，牠只躺了幾天就走，不讓我們身心俱疲，是為了要我們照顧另一隻更需要看護的狗，牠知道我們可以做到的。
豆豆告訴我們，生命的存在或是離去是件自然的事，即便如此，仍該有愛的照顧。
我非常確定，過去十年，我們給了豆豆強大的愛，讓牠離世時平穩安然；豆豆也給我們強韌的愛，讓我們能撐過失去他的這一刻。這份交織的愛無所不能，帶領我們遇到了Seven，同時將關愛灌注於牠的心底，我們願盡己所能，讓Seven能有下一個平靜幸福的七年、七個月，或者就算只是七週也好。
儘管我們還是不時流淚，想念我們的豆豆，但我們現在開門有狗迎接，睡覺有狗相偎，心底那塊傷痛稍稍有了被「惜惜」的感覺。所以我想恭喜自己，這個家又有新成員了，我們會創造新的已知和未知，也許一段時間後又會因狗流淚，那也沒關係，因為狗讓我們知道，人類有能力做到讓另一個生命好好過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