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妤
朋友約我寒假時陪她和孩子們去北師美術館看《甘露水》(註1),請我跟孩子們介紹這個作品。為了「備課」我先去看了《甘露水》,然後上網搜尋黃土水先生的事跡、《甘露水》消失又被尋獲的故事……一邊整理一邊想著到時候要跟小孩講什麼、怎麼講,想著想著,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孩子們需要的不是這個,孩子們要直接看《甘露水》,就如同一百人前看到《甘露水》的人們那樣;需要有一個看的方法,我和孩子們才能一直討論、一直看。
於是,我找了幫手──我的外甥女寧寧,一起來研究看甘露水的方法。
我邀請寧寧和我一起看《甘露水》的圖片,講她腦海中浮現的問題與想法。當然,第一個問題由我開始。
「你看到這座雕像,會想問什麼?」我問。
「她是誰?」寧寧說。
寧寧一開口,我就知道自己找對人了。我本來以為「《甘露水》是一九二一年黃土水入選帝國美術展覽會(註2)的大理石雕作品」,是重要的介紹內容。但孩子們顯然不介意作品是否得獎,他們在乎的是,她是誰?我為什麼要看她?而且,這個問題一出現,她已經開始思索答案,於是我問:「那你覺得她是誰?」
「一個女生,一個在曬太陽的女生。站沙灘上曬太陽的女生。她後面是蛤仔嗎?這是蛤仔女神……」
講到蛤仔女神,我們二個人都笑了,也都餓了起來;阿嬤好久沒有煮蛤仔湯了,用阿公種的九層塔炒的蛤仔也很好吃……聊《甘露水》聊到肚子餓,藝術與日常如此自然的接起來,這是我一開始完全沒有想到,但非常愉快的發展。
除了愉快,當寧寧說出「她在曬太陽」,我想到:《甘露水》(台灣)從黑暗中走出來,沐浴在太陽下,享受現代思想的洗禮。心裡受到很大的震撼。
這樣的聯想,並不是我自作多情,在《甘露水》的相關採訪報導裡,台師大藝術史研究所副教授蔡家丘說:「對台灣前輩畫家而言,藝術創作不是我們現在想像的休閒娛樂,或者一種浪漫,單純表現個人的精神而已,它連結到這個國家或地方的核心價值,以及對自我的認同。」(註3)另外,黃土水先生在〈出生在臺灣〉裡也寫道:「雖然說藝術無國境之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創作,但終究還是懷念自己出生的土地。我們台灣是美麗之島更令人懷念。」(註4)黃土水先生刻進《甘露水》裡的對台灣的寄望,跟著寧寧說的「曬太陽」三個字,就這樣流灑出來,盈滿整個空間。
接下來還可以問什麼呢?我試著從寧寧的角度出發:「你覺得她幾歲?」
「二十多歲吧。再老一點就沒辦法站得挺挺的,而且她臉上沒有皺紋。反正不會是十幾歲的人,也不會是三十歲以上的人啦。」
「你的意思是,就是剛長大的,成熟的但還沒變老的人?」我一邊問寧寧,一邊想著,黃土水在創作《甘露水》時,應該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吧?要在殖民者面前揭示台灣的精神、要與殖民者對視對望、要透過現代藝術震撼殖民者,這一切,黃土水應該都想過……
「那,她在做什麼?」這個問題不知不覺間從我口中流出。
「從蛤仔殼中掙脫出來。她一直一直長大,蛤仔殼已經太小了,要破殼而出。」
寧寧一說到破殼而出,我就覺得,知黃土水莫若小孩。許多人看到《甘露水》會想到維納斯的誕生。同樣有蚌殼,同樣赤身裸體。《甘露水》或許發想自維納斯的誕生,但一刀一刀敲打出來的甘露水,破殼而出挺立曬太陽,早已遠離希臘羅馬神話,而是紮紮實實站立在台灣土地上的女子,是黃土水留給台灣的精神堡壘。
「她眼睛是打開的嗎?」寧寧的問題將我拉回來。不等我回答,她繼續說:「她的眼睛應該是打開的吧,好不容易破殼而出,一定要看看這個世界……那個黑黑的是有人塗東西嗎?(註5)有人不喜歡她沒穿衣服?她從蛤仔殼出來還沒有時間穿衣服啊,好不容易出來了,要好好伸展一下,好好看一下……」
「她看起來像我們這邊的人,但那個頭髮有挽起來又像歐洲人……是台灣人嗎?為什麼頭髮要挽起來?……」
寧寧眼光上上下下看著雕像,問題一個個冒出來,她有時自問自答,有時追著我問網路上有報導的答案,如:為什麼會有黑黑的。但還有許多問題,似乎沒有人討論過,我們就自己揣想推論。
有了寧寧的幫忙,我已經知道寒假時怎麼帶朋友的孩子看《甘露水》──就是順著孩子看《甘露水》的眼光提問再討論。但寧寧並不甘於只是幫忙,她說:「我們再找時間一起看嘛!我們過年時和阿公阿嬤、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一起看一起討論好不好?」
「那──和他們討論時,你想問他們什麼問題?」我問寧寧。
「她為什麼叫做《甘露水》(而不是媽祖或林默娘)?」
我想,今年過年有《甘露水》一起,一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