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淑婷
養狗的這十年，我認識了很多從沒想過能夠有所連結的人，例如在高雄駁二開設「無尾香蕉動物學校」的李瑾倫；我從小就是愛狗的人，但一直被父母拒絕、生活環境也不適合，某日我讀到她創作的《一位溫柔善良有錢的太太和她的100隻狗》，又喜歡又感動，下定決心，如果可以，我一定要成為養狗的人。
很幸運地，我真的養了一隻叫豆豆的狗，也因為臉書神奇演算法，和李瑾倫成為網友，並在豆豆生命的最後半年，開始頻繁聯絡，得到很多的幫助、支持與安慰。當豆豆離開後，李瑾倫邀約我和孩子，以錄音的方式，聊聊和狗「最好的一天」，雖然當時我還處於一想到狗就會落淚的低落狀態，但知道沒有拒絕的理由，因為失去狗的生活，不只我陷入深深的哀傷，孩子也產生一種矛盾情感，他們思念豆豆，又不希望我們談到豆豆，我希望，孩子能在懂狗的人的陪伴下，有機會抒發心裡的悲傷與鬱悶。
也因為這個機會，我得以思考，什麼才是「最好的一天」？要想好的條件，就必須先想壞事，我一點一點想起了無可挽回的諸多遺憾。儘管豆豆生病後，我們努力提高牠的生活品質，增加散步次數、飲食更用心準備、多給零食，讓牠每天都很快樂；但豆豆走後，我每次打開冰箱，看到分裝好的冷凍肉片、零散的狗零食，就非常懊悔，為什麼我這麼小氣，不讓豆豆每天更快樂、更快樂⋯⋯
但我確實能想到難以忘懷的那最好的一天。在豆豆生病不久，剛開始治療時，牠總是疲憊地趴在地上休息。那時兒子剛學彈琴，要我們進房間陪他練習；已經吐了好幾次、非常不舒服的狗，突然起身，慢慢走進兒子的房間趴下來，一起聽他彈了一首〈小星星〉，我和女兒在旁邊唱歌，最後一句歌詞，我們改成：「我的豆豆最可愛。」
還有另一天，是狗剛來我們家不久，那時我們還沒有生孩子，在初秋帶著還是小狗模樣的豆豆到海邊玩。狗第一次看到海，很害怕很緊張，但在我們萬般鼓勵下，終於願意在沙灘上跑一跑，那時只要把牠抱起，牠就會轉頭親暱地咬著我們的眼鏡、髮絲，這個調皮的習慣，隨著牠一天天長大，沒辦法再被我們一把抱起後就消失了。
兩個孩子陸續出生後，狗只能分到少許關注與陪伴，牠快樂嗎？牠是否不時感到孤單、等待我們重新把牠擺在生活中心？這些都是我問不出口的話。
但我知道多想無益，時間無法倒流，我們真的盡力了。說真的，我相信豆豆過了幸福的一生，牠在天上可以和其他狗炫耀牛排的滋味，可以聊爸爸怎麼拉著推車帶牠散步旅行。由於我在家接案，加上孩子是自學生，這些年來牠沒有一天是在家孤孤單單等門的。
小孩說，他在狗離開時，約定好了，未來會有一樣毛色一樣體型一樣地點（欄位）的狗，在同一間收容所等著我們。
這讓我很詫異，我和老公在重病的狗離去後，進入一段沒有狗的休息空窗期，雖然不捨，但生活上輕鬆許多，多出不少餘裕。小孩卻是覺得，「既然沒有狗了，快去找一隻狗來吧」，好像鮮奶喝完了就該去買一瓶一樣，完全不需要多做考慮。
想了很久，我才想通，對成人而言，我們是做了決定，調整生活，迎接一隻狗來到我們身邊。我們的孩子卻是一出生就有狗作伴，生活裡有狗，就像早上起床有太陽一樣的自然。
我們是領養狗一年後生下第一個孩子，當時狗正是最皮、最有活力、最搗蛋的時候，常常讓我們一個頭兩個大，吠叫聲又洪亮；不只是月嫂（後來沒有簽約）要求我們要綁狗，連長輩們都很擔心，親朋好友看著我懷孕的大肚子，覺得怎麼能養這麼大的狗，未來會嚇到新生兒。當時我也不知道，這隻混種犬會長那麼大，二十三公斤的體型，介於中型犬和大型犬之間；更不知道，牠能對嬰兒那麼溫柔。我是在家由助產師接生，生產的那一天，狗的表現讓所有人都驚嘆，牠跟在我身旁，寸步不離，親眼看著小嬰兒來到這個世界，牠從沒有傷害過孩子，不僅常常趴臥在嬰兒旁守候者，待嬰兒開始學爬、學走時，牠耐心陪伴，我們甚至曾經錄下牠「匍匐前進」，彷彿在教嬰兒爬行的可愛影片。
當孩子長大後，牠依舊是最好的玩伴、最忠實的朋友，孩子被罵的時候，牠垂下尾巴，來回踱步，比誰都著急擔心；孩子開心的時候，牠跟在旁邊跳來跳去；孩子在學校受了委屈，會和牠說心事，因為豆豆一定守口如瓶。我總覺得，是豆豆照料這個孩子長大的。
第二個孩子出生時，豆豆又是另一種情感，這位熟練的保姆，對嬰兒的啼哭尖叫不再敏感，但依舊對嬰兒手上的副食品充滿熱情。
只是疫情三年，我們能帶著豆豆出門的機會少了，待疫情消減，豆豆也病了，接連開刀處理後腳與鼠蹊處的腫瘤，進入安寧治療，然後是後頸的腫瘤破了；在處理傷口時，那個一直被狗搶走副食品的幼兒，還不識字，但還是拿了一本書《天堂與地獄》，坐在旁邊唸給豆豆聽，孩子告訴豆豆，以後牠會去天堂地獄走一圈，再變成小狗回來的，不用害怕。
陪伴狗走過病程的七個月，每天餵牠服藥兩次，豆豆髮色變黯淡，也變得粗糙，很多毛一撮一撮黏在一起。我深深感覺到，原來身體會用各種方法告訴你，牠是健康與否。例如原本精壯的牠，變得又胖又瘦，胖的是牠圓滾滾的腹腔，軀幹原本精實的肌肉沒了，真的變成了胖狗；瘦的是牠的臉部、四肢、尾部，這些地方瞬間沒有了肌肉支撐，只剩下骨頭。
原來這就是老態。狗散步開始走在我們身後，走上三樓樓梯，我要停下來等牠兩三次，我們也無法在三十秒內通過路口人行道。
生命慢慢地轉成慢速，然後停下來。
我剪下狗兩撮很美很可愛的金色捲毛，請兩個孩子放進他們的寶貝盒，裡面還有他們撿到的貓指甲、貓鬍子，各種寶物。
現在走在路上，我非常羨慕帶著狗散步的人，他們以為的日常小事——為狗戴上項圈、走一小段路，就可以讓一個可愛的生命感到幸福，能一直和一個真心待己的生命，創造最棒的一天，是人最可貴也最稀罕的能力。
狗離開我們的第一個七天過去了，第一個月也過去了，我告訴孩子，狗已經去了牠想去的地方，我們也要繼續前進，繼續把每一天過好，才能在某個地方，再次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