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燕
無論在學校如何嶄露頭角，才情兼備，一旦結婚，不僅有了伴侶，還多了一整個家族的新關係。好似那個完整的人被撕裂了，一部分的妳必須藏起來，一部分的妳必須粉飾化妝，一部分的妳又必須全副武裝。
結婚對象，決定妳要撕裂成幾片，撕裂的面積有多大。慎選伴侶是人生路上重要的課題。可是，又該如何去找到對的人呢？
對的人，世上難覓。如何找到在婚姻關係中，可以平等互動，是退而求其次的要求。
在婚前，關於社會如何對女人「另眼相看」，不會有太多的感受。婚後，才慢慢領悟。
這一路走來，得感謝我是一個沒有家教的女生。
因為上一代仍然沿襲傳統觀念，重男輕女得理所當然，在連生三個女兒之後，終於老天賜給我父母一個兒子，我是那個招來弟弟的最後一個女兒。可想而知，父母將所有養兒育女的心力，全部投注在么兒身上，我成了那頭放牛吃草的野牛。沒有人教我：女孩子就該乖巧聽話，勤勞做家事，討人歡喜，才會得人疼愛；女孩子即使有委屈，也要往肚子裡吞，女生是油麻菜籽命．．．。
野放的孩子，一頭鑽進書本裡，整天想著人世間有什麼道理。書本裡沒有這些會毀壞女孩心靈素質的毒素，只有人人生而自由平等的願景。
這樣的女生進入婚姻關係，確實會戰到血跡斑斑，分不出是口水汗水還是淚水了。
我的婆婆是位敦厚善良盡責的傳統好母親，遇到我這樣的媳婦，設身處地想想，實在帶給婆婆太大的衝擊。
首先，是洗碗的問題。
我愛煮菜，但是討厭洗碗，加上有富貴手，更有理由不碰洗潔劑。在家，先生很自然地接手洗碗的工作。但是回婆家呢？我依然故我，吃完飯，自己坐在客廳沙發看電視，先生到廚房洗碗去，就像在自己家一個樣。
我對這樣的分工，完全不以為意，不了解看在長輩眼中，是多麼刺眼不服順。先生回家之後，告訴我，婆婆非常不高興，在廚房跟他說：「我知道你疼太太，要疼太太回你們自己的家再疼，在我們家，洗碗是太太的工作。」
聽完先生的轉述，我的反抗情緒立即升起：除非有足以說服我的理由，否則不要強迫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尤其不要告訴我這是傳統！因為不好不對沒道理的傳統，不是拿來遵循的，而是讓人來打破顛覆的！
於是，我的回覆是：買一台洗碗機，送到婆婆家。
婆婆忍無可忍打了通電話向我媽媽投訴：「你們李佳燕很兇喔！好命啊！嫁來我們家沒有洗過一個碗。」先生知道之後，竟然對婆婆諄諄教誨：「媳婦是外人，她和我們家的關係，就是一張結婚證書。哪一天，要是我和李佳燕離婚了，她和我們家是一點關係也沒有。既然是外人，就像對待客人一樣就好了。」｣
這還只是暗自較勁。有一回，先生家在餐廳宴請客人，我帶著孩子一起出席。那時孩子約莫只有一歲多，正是愛動坐不住的年紀。我捧著碗，追著在餐廳周邊玩耍的孩子，一面追一面餵飯，這樣餵了一個多小時。平日先生都會來接班，由他接著餵小孩，讓我去吃飯。那一天不知道為何，先生可能聊天聊到忘記我的存在。
等我餵完小孩，一肚子火回到餐桌，才吃不到幾口飯菜，公婆起身說吃飽要回家了。如果是乖順的媳婦，可能就是忍著飢餓，委屈的跟著大家回去。可是，我已經因為沒有人來幫忙照顧小孩，而滿腔怒火，怎吞得下這口氣！？當下，我豁出去了！把手上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摔，然後毫不客氣地說：「你們都給我坐下，我還沒有吃飽！」大家應該是被我這個兇悍的媳婦給嚇到了，通通坐回座位，等我吃飽才離席。
我的「目無尊長」最讓婆婆無法忍受的一回是，平日因為我們要上班，所以孩子學齡前，幾乎都在婆婆家。有一次孩子生病發燒了，婆婆沒有經過我的同意，餵孩子吃也是醫生的公公開的藥。等我回來接小孩時，看到藥的處方，那是老醫生不合時宜的藥方，於是我不假思索的直接把整袋藥丟進垃圾桶裡。這一幕，被婆婆看到了，婆婆當然極度不悅，她找我先生談：「李佳燕瞧不起我們嗎？為什麼我的孫子不能吃我們開的藥？」講求科學證據實事求是的先生是這樣回應婆婆的：「醫學就是醫學，醫學隨時代在進步，和瞧得起瞧不起沒有關係！」
婆媳之間要建立平等的關係，身為婆婆的兒子，也就是配偶，是非常關鍵的角色。必須先生也有平等的觀念，若任由媳婦一人獨自應付這些情境，除非女人屈就，再多的不平都默默承受，不然，婚姻關係難以維繫。
不過，夫妻之間不只有婆媳關係，還有更棘手的親子教養問題，往往是造成許多夫妻爭執翻臉的因素。
不必羨慕我家先生在婆媳關係上，處理得如此理性，在親子教養路上，我們兩的觀念簡直是南轅北轍。
先生對孩子的教養是東方傳統的觀念，孩子要嚴格管教，遵守規範，用功讀書，考好成績，男兒要勇敢有淚不輕彈……與五十年前的老人家沒什麼兩樣。
身為母親，尤其是堅持當一個不打不罵不威脅不勉強只講道理的母親，若非臉皮厚到子彈穿不透，一顆心堅韌如鋼鐵，實在很難貫徹如此宏大的目標。
孩子的父親對我不曾大聲斥罵小孩，凡事順著孩子的喜好而行，從不勉強小孩的作為，看在眼裡，非常不以為然。
他曾經對我如此放話：「小孩長大要是不成器，都是被妳這樣寵壞的！」我要如何回答這種毫無依據的恐嚇呢？暗自流淚哭泣嗎？這是我絕對不會做的事。他會說這樣的話，是完全不了解孩子的心理，是漠視「愛」的力量，是分不清楚「尊重孩子的意志」與「溺愛」的差別，我直接回答先生：「要不是有你在那邊百般阻撓，我才不只是會寵成這樣！」這完全不是氣話，若不是孩子的父親對教養有許多刻板固著的觀念，我會給孩子更大的自由空間。
連帶孩子出門玩，我們也經常是吵架敗興而回。
那年孩子約三歲，我們興高彩烈地帶孩子到墾丁玩。事先就備好了可愛的游泳圈和浮臂，帶著孩子到旅館的游泳池玩水。
我抱著孩子進入游泳池，先生在泳池另一端等著接漂過去的小孩。沒想到，當我把小孩一放進游泳池，他像無尾熊一樣緊抱著我，只要我一鬆手，他立刻嚇到大哭。我只好慢慢往孩子身上潑水，告訴孩子游泳很好玩喔，這樣潑了二十分鐘的水，只要我一放手，孩子照樣啼哭不休。
孩子的父親是游泳健將，水中蛟龍，輕輕鬆鬆就可以游千米。看到這種情景，簡直暴怒。在泳池另一端咆哮：「妳放手，不要管他，推他過來！」孩子聽到，哭得更大聲。我怎麼可能不顧孩子驚恐的哭聲，把他推出去呢！泳池一頭在怒吼，另一頭在哭嚎，孩子在我手上，我決定抱起孩子，離開游泳池。
要學游泳以後機會多得很，我相信一定有不會讓孩子害怕的學習方法，不急於此時此刻。類似的情境，在多處的遊樂場也發生過。
孩子剛上小學，無法適應小學的諸多規範，什麼國語數學都搞不清楚。孩子的父親看到考試分數，火氣猛冒，脫口罵孩子：「你笨得像豬嗎！？」我聽到的剎那，真是氣急敗壞，衝到先生面前：「You… shut up and get out!」為什麼突然說英語，因為孩子聽不懂英語。等先生出來，
我氣到破口大罵：「你罵孩子像豬，是怎樣！？你是豬公，我是豬母嗎？不然怎會生出豬來！」
可以想見，教養路上，我們的衝突不斷，但是為了孩子，我不會退讓。每有紛爭，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即使談到（雖然起初幾乎都是吵）三更半夜，我還是堅持一定要把事情講清楚，我不希望孩子再度遭受同樣的傷害。
生而為人，有我們的中心思想與價值觀。這些思想不是拿來清談，也並非舞文弄墨來自慰。在將我們的思想付諸實現時，絕對會遇到各種障礙，包括與傳統教導我們女人的三從四德有所牴觸。服從、討好，表面看來日子確實比較容易過，不過，心志扭曲糾結，暗夜涕泣不成眠，掙扎衝突矛盾，在內心拔河不休。
唯有勇敢面對衝突，不躲閃，不逃避，因為有理而內心堅定，因為有愛我們責無旁貸。唯有如此，才能啟動改變之鑰。天下沒有白白掉下來的改變，每一個往平等尊重路上得來的果實，都是撒滿血汗口水和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