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跳舞的熊》是一本驚人的書。
該怎麼說呢,一篇好的報導文學會被怎樣形容?有人會說筆鋒凝鍊,中立客觀的呈現出事實。大多時刻我對這樣的形容嗤之以鼻,那就像有人讚譽一份甜點之所以好是因為它不甜一樣。
但《跳舞的熊》是一本怎樣的報導文學?我說它筆鋒凝鍊,中立客觀的呈現出事實,然而事實太過駭然,卻意外地讓人感覺到安慰,尤其對於台灣人,對於在台灣苦苦思索民主的人。
是這樣的。這本書用了跳舞的熊(在此它不是比喻)作為起始:那是吉普賽人古老的職業,馴熊師或抓或買,總之搞到了一頭小熊,從小敲去它的尖牙、鼻子焊入金屬鐵環,訓練它在指揮下起舞、賣藝。直到2007年保加利亞加入歐盟,在法規的限制下,最後一頭跳舞的熊被解放,進入跳舞熊公園「學習自由」。但獲得自由的熊們未必都想回歸山林,而是寧可站起來對著空氣跳舞,期望會有誰來賞賜給牠不健康的巧克力棒。
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在書中寫道:
「牠在重複奴隸的習性。牠在呼喚馴熊師,要他回來,再一次為牠的生命負責。「就讓他打吧,就讓他虐待我,但是讓他把這可惡的、得為自己生命負責的擔子拿走。」熊似乎在透過牠的舞蹈這麼說著。
再一次,我想著:這個故事似乎是關於熊,但也是關於我們。」
至此跳舞的熊從真實轉為比喻,牠是東歐諸國的鏡像。作者進入蘇聯崩解後的東歐諸國,從共產主義轉向自由經濟,自由來的又快又急。但有些人還在跳著共產時代的舞蹈,卻再也沒有偉大領導給予巧克力棒,人們從此失墜。
他採訪了懷念、愛戴史達林的「維斯塔貞女」、採訪了捨不得阿爾巴尼亞的軍事強人恩維爾.霍查留下的碉堡被拆除的建商老闆。有人想要脫離威權的象徵,有人卻視此為精神依歸。那麼自由又是怎麼回事,如果那麼疼痛,是否可以不要?
彷彿早算出會有這個問句似的,作者在書中問:「自由使人疼痛,而且一直如此。我們準備好付出比跳舞的熊更多的代價了嗎?」一次戳破你在那猜啊想的夢幻泡泡,反倒令人痛快了。自由不只難,還很痛,所以我們才需要一起前進。
而他的後續作品《獨裁者的廚師》也有著類似的命題。本書中尤為精彩的段落是他寫廚師永滿的回憶。作者將記憶一切數片,在書中每隔一章便釋出一段。讓你看著永滿的記憶裡,這位不知名的「波兄弟」為人和氣、最挺兄弟、不欺負女人、充滿理想與抱負。而到最後一章,你發現他是波布,在紅色高棉大屠殺裡造成兩百萬人非自然死亡。
作者如實記下永滿的敘述,宛如閃閃發光的青年時代,他們獻身於「安卡(組織」,獻身於革命,拯救人民於饑荒和暴政之中,波兄弟要游擊隊戴上裝滿種子的袋子,於是所到之處處處有野生辣椒和南瓜。然後作者反手補上另一段訪談,是紅色高棉的支持者喜迎王師後被打、被丟入部隊,只能領到一點點的配給食物。
游擊隊連連勝利,永滿的地位節節高升,從廚師成了駐中副大使。然而紅色高棉執政時間不長,政權崩潰之際,人人都被指控為間諜。永滿亦不例外,但她說:
「『安卡』就是我,我就是『安卡』
而如果安卡認為我該死,我會死。」
即便紅色高棉早已滅亡,永滿的精神依然活在那個黃金年代裡,她永遠敬愛溫和英俊的「波兄弟」,安卡永遠是她的靈魂依歸。永滿的敘述是溫暖的,然而筆下拉出的鏡頭卻隱隱令人發冷。
那或許是因為我們讀出了她的愛有多真摯。極權的魅力有時(或時常)並不比自由遜色,想呼吸山林的空氣就得放棄馴熊師的飼料,自由是一場永久且必須腳踏實地的鬥爭。
有時我們偷懶,認為極權(與他們的代表者)總會過去,歷史會將老人埋葬。然而沙博爾夫斯基朝歷史追了過去,走得那麼近,像是在拒絕這種苟且的妄想。我想那是因為極權會過去,但愛不會。而我們時常愛上極權。
於是我忍不住下單了他的最新一本書《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即便我對於俄羅斯一無所知,但那又如何?我很期待他在這一本書裡繼續追尋這個題目,然後,忍不住開始好奇蔣介石的廚師們,又看到了怎樣的歷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