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位10歲的小女孩聲稱自己殺害了親弟弟,並且受到了審判。直到一位律師的挺身而出,小女孩才終於能夠在法庭上,勇敢說出真相。原來,她的繼母才是殺害弟弟的兇手。至於先前的犯罪自白,則是在繼母的威脅逼迫下,所說出的謊言…。」這是電影《孩子的自白》的劇情,但同時也是曾經發生在韓國的真實事件。
你也是家庭暴力共罪者嗎?
劇中演員雖然沒有過於渲染情緒的演技,電影情節也沒有太多曲折離奇的鋪陳,但正因為它將「兒童遭受虐待,卻難以獲得救贖」的經歷,描繪得如此平淡自然,這反而更讓我感到不寒而慄,因為這樣的場景相當貼近我平時所服務的家庭暴力受暴者的生活日常。
試想一個畫面:「一位7歲的孩子走到你面前,提到自己『昨天回家後被爸爸媽媽懲罰了』,此時,你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或是你第一句會脫口而出的言語是什麼?」在我的經驗中,不少人的心裡其實都在想著:「他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惹得爸爸媽媽生氣了?!」就這麼一句無心的話,或這麼一句我們自認為想要表達關心的言語,都很可能讓我們成為了家庭暴力的共罪者。
為什麼這麼說呢?當兒童與青少年提及自己遭受父母、師長的懲罰,我們很容易先入為主地認定這是孩子犯了錯而受罰;但我們卻鮮少在第一時間,思考父母親或師長的懲罰是否合情合理。換句話說,在此種「父母—孩子」、「師長—學生」的權力結構中,我們有時會很自然地認為:下位者應該為此次的受罰負責。
特別是對於受暴者來說,因為施暴者的暴力行為與情緒,時常是讓人摸不著頭緒,找不到原因的。長此以往,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成長,許多受暴者為了替自己的苦難找到一個可以合理解釋的理由,他們可能會將受暴一事歸咎於自己,並認為:「我被打、被罵,一定是我哪裡做不好。我以後只要好好改過,我就可以不再受暴了!」(註1、註2)若我們在面對一個人的「受罰」時,總是在第一時間先檢討受暴者,先懷疑受暴者應負起多少的責任,那麼此種無形的態度與聲音,便可能在無形之中,加重他們原本歸咎自己的習慣。
旁觀,有罪嗎?
在電影中,弟弟被繼母凌虐致死之前,他與姊姊真的沒有向外求救嗎?不!其實姊姊在受暴初期,就不斷釋放求救訊號,然而,片中大家的反應卻是:
.警察看到前來報案的小女孩,認為現在的孩子遇到一點事情就報警,真可怕!
.學校老師看到小女孩脖子上的勒痕,明知道她受暴了,卻假裝有事在身而倉促離開,丟下站在原地的無助小女孩。
.鄰居夫婦聽到兩個小孩在每天夜裡不斷哭泣、尖叫與吶喊,卻覺得自己不應該多管閒事。
.社工認為家暴案被通報後,只是走走行政流程,並不會有什麼結果,因此選擇置之不理。
特別是這些警察、社工,以及學校導師,帶著法定通報的義務與責任,站在一個「專業人員」的位置,說出此種言論,無疑地會讓那些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求助的受暴者,宛如在寒冬中被潑上一桶冰水。原本就微弱的希望感,很可能就此就被澆熄。
於是,電影中的小女孩一步一步地從原本懷抱獲救的希望,逐漸演變為對於自己的懷疑,並在不斷問著自己:「我做錯了什麼?」,到最後開始叮嚀自己「絕對不要相信這個社會與大人」。看來,這些人的言語與漠視,也是把受暴者打入黑暗深淵的一擊重拳。
然而,這些人的反應,你熟悉嗎?你見過嗎?你做過嗎?
看著電影的情節,我們認為繼母的手段之殘忍,總讓我們恨得牙癢癢;但是對於正身處受暴地獄的受暴者來說,當他們發現每個人對自己的痛苦都選擇冷漠以對,那麼,這不也是另外一種折磨嗎?
只是,「家暴」粉碎的是身與心;「冷漠」摧毀的是希望與未來。
是家庭暴力,也是社會共罪
嚴格來說,這些警察、社工、導師與鄰居,並沒有真的傷害這個小女孩,所以他們無罪。但是,他們真能與此事無關嗎?
電影中,這位被迫代替繼母頂罪的小女孩,終於在律師的協助下,說出了真相。在這段劇情裡,律師與施暴的繼母之間的對話,令我印象深刻。律師詢問繼母:「你知道當媽媽是什麼樣的感覺嗎?」在法庭上的繼母聽到後,竟發飆失控地怒吼:「我也得要有媽媽,才能知道你他媽問的什麼問題。」
從這簡短的對話看來,我猜想這位繼母從來沒有被自己的母親所愛,所以她只知道當一個母親是要提供孩子三餐與住所,這就是她所認定的「母親」,但她卻不知道怎麼給予愛。
有時,並不是每位施暴的父母都願意對自己的孩子慘下毒手。根據研究顯示,有許多施暴父母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也曾經是受虐的孩子。當他們年幼時,時常在心中想著「我長大後絕對不要成為這樣的父母!」但沒想到,當他們為人父母後,因為愛與關懷這些東西對他們而言,太過陌生。因此,在負起管教子女的義務時,他們僅能採取自己所熟悉的謾罵與責打,來對待自己的孩子。換句話說,家庭暴力有時就是這樣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這些施暴者,過去都可能曾經是位傷者(註3)。
我們再設想一件事情,假若電影中受虐的小女孩並沒有獲救,或是她受暴的傷痛始終沒有獲得療癒,那麼,當她經歷一連串的虐待,並且在對這個社會的憤怒與失望下逐漸成長。當他長大成人,或為人母之後,難保她不會再複製這樣的暴力行為去對待自己的子女,甚至受到憤怒與絕望的驅使,去報復這個冷漠的社會。
家庭暴力一方面是「家務事」,它可能源自於父母親在成長過程中的創傷所致,因而將自己的複雜情緒施加給自己的孩子;同時,家庭暴力有時也是社會的事,它可能是「社會共犯」所致。我們對於暴力的漠視,以及自己在無形中,對受暴者的懷疑與批評,都很可能讓他們漸漸無法從受虐的深淵中再度爬起。這種社會氛圍所製造出的受虐者,長大後很可能成為許許多多的負傷者,而這些負傷者又會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子女?他們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回應這個社會?
現在新聞中常見的保母虐童致死案、校園中不適任教師的虐童案等現象越加頻繁出現。若這些虐童的大人也曾經是受暴的孩子、受虐的傷者,那麼,家庭暴力就不會是別人家的事,家庭暴力也是這個社會的事!而你我都很可能被牽涉其中,我們都無法確保自己與之無關!
我們都可以為家暴倖存者灌注希望
家庭暴力的發生原因通常相當複雜,牽涉因素眾多,縱使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員,要有效遏止暴力的發生,通常也要耗費相當多的時日與心力(註4)。在面對家庭暴力時,縱使我們無法立即協助受暴者不再受暴,但若我們能夠對他們有多一分的認識與投入,少一些無形之中散發出的冷漠、詆毀及傷害,或許我們都夠為這些身心俱疲的受暴者撐起一個友善的生存空間。
畢竟,要指責施暴者、受暴者向來都是容易的,但這似乎無助於家庭暴力現象的改善,也無法替他們的傷痛帶來療癒,若我們能夠從今天開始,一起學習從原本習慣的「誰對誰錯」的思考立足點,轉而一同努力理解這些暴力現象的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呈現了什麼樣的個人/社會價值觀,而我們在此家庭暴力議題之中所能夠做,或願意做的是什麼,在大家的齊心努力下,或許我們都能夠為這些受暴的傷者,灌注一些信心與希望!
註1、2:吳東彥(2011):以Fairbairn理論中的內化機制解讀受虐兒的「誘發攻擊」行為及其處遇方式。輔導季刊,47(4),1-7。
註1、2:施宏達、陳文琪、向淑容譯(2018):從創傷到復原:性侵與家暴倖存者的絕望與重生。臺北:左岸文化。
註3:李自強(2013):家庭暴力的代間傳遞:一位觸法少年的個案分享。亞洲家庭暴力與性侵害期刊,9(2),121-136。
註4:潘淑滿(2007):親密暴力:多重身份與權力流動。臺北:心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