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老頭擺
「天公呀,落水呦阿妹呀,戴頂草帽來到坑水邊…」
提到客家歌曲大多是想到採茶山歌與民謠小調,這些耳熟能詳的山歌小調嵌印著客家族群的文化符碼迴盪在客家聚落,裊裊炊煙中有山歌朗朗﹔青青茶園裡是小調娓娓,客家民謠的九腔十八調代表著客家族群在歷史洪流中輾轉流離後所流傳的豐富曲調。
隨著國家語言政策的主導與社會產業發展的轉變,客家聚落逐漸沒落,迴盪在其間的歌謠停格在時空的某個定點。甚至連客家庄也越來越少人說客語,更遑論傳唱客家歌謠(註1)﹔台灣,移民之島,客家族群是僅次於閩南(福佬)族群的第二大族群(註2),語言,代表族群文化的核心,歌謠代表著客家的生活史。失去說母語的能力﹔失去以母語歌唱的能力,也就意味著客家族群的文化正漸漸消褪。
推行國語政策,母語邊緣化
客語消退的淵源可追溯至一九四五年後,中華民國政府不遺餘力地推行國語政策,設立「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以教學、廣播和發行報刊籌辦來落實國語文政策的各項活動。更在各級校園實施加強國語教育辦法,並做為校長與教師的績效考核(註3)。說方言要受處罰、要掛牌子,廣電法對於方言在媒體出現的時間比例也有嚴格的限制,客家族群中說國語(華語)的比例日漸提高,客家子弟不會說客語的情況越來越普遍。
同時,政府對於出版品、歌曲也有嚴格的審查。被譽為客家歌謠之父的涂敏恆先生接受訪談時,談起他創作的〈捱係客家人〉說:「〈捱係客家人〉原來的歌名是〈捱係中國人〉,因為戒嚴時期的歌曲檢查很嚴格,「客家人」三個字是禁止使用的,只好把〈捱係客家人〉改為〈捱係中國人〉,才能發行演唱,後來因政治環境的鬆綁才得以改回原來的歌名。」
歌詞:「…踏正若介腳掙跟╱臥起若介硬頸根╱風霜大雨╱捱毋驚…」客家精神充分展現,當時被迫改成〈捱係中國人〉,音樂人心中真是百般無奈。(註4)
還我母語運動與新客家音樂
壓抑後總有反彈,一九八七年七月一日《客家風雲雜誌》正式創辦,進而在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於台北國父紀念館舉行大規模的「還我母語運動」,來自各界的客籍人士有鑑於客語在國語政策下的弱勢處境提出三大訴求:推動客語教育、開放客語廣播電視、修改廣電法對方言的限制。總領隊邱榮舉大聲疾呼:「沒有客家話,就沒有客家文化,沒有客家文化,就沒有我們客家人。」激起大眾對於維護語言主權、凝聚客家的族群意識的關注。來自苗栗大湖的涂敏恆與吳盛智當時都在流行音樂的領域裡從事創作與演唱,他們有感於客家歌謠的式微,共同於一九八九年創作出〈客家本色〉:
「唐山過台灣╱沒半點錢╱剎猛打拚耕山耕田╱咬薑啜醋幾十年╱毋識埋怨╱世世代代就恁樣勤儉傳家╱兩三百年無改變╱客家精神莫豁忒╱永遠永遠…」
從遷徙源流、刻苦打拚和克勤克儉的客家精神喚起族群的集體記憶,成為客家人廣為傳唱的「客家國歌」。
而音樂人顏志文出生於屏東新埤客家庄,赴美習樂歸國後投入流行音樂的製作,受到製作電影《好男好女》的音樂配樂時,受到原鄉客家音樂的感召,開始客家流行歌曲的創作生涯,創作的過程也是客家子弟的尋根之旅。在歌曲〈借問〉中:
「借問這位阿哥╱這條路要通哪裡╱借問這位阿嫂╱怎般轉去我的老屋下╱借問這位阿伯╱河壩怎會無水流╱借問這位阿母╱這頭榕樹怎會倒下╱我想轉去我的老屋下╱唔知要怎般行…」
這一連串的「借問」,代表著離開故鄉的青年已經識不得回家的路,找不到老家在何處,不斷的詢問,其實是內心一波又一波的疑問,試圖透過歌曲來喚醒遊子對於故鄉的重新認識。對顏志文而言,以母語創作音樂是「找到一條通往回家的路。」(註5)
遊子歸鄉的抒情誌
歸鄉的心緒,在鍾永豐和林生祥的〈種樹〉中被唱出另一種層次。兩人不管是在反美濃水庫的社運活動,還是在音樂詞曲合作都堪稱是最佳拍檔。早期創作的〈風神125〉,寫的是離鄉的青年流離漂泊一事無成:「但係阿姆這十年日吶╱捱像冇點主介鬼╱覓過頭路一項又一項╱哀哉!冇半項有望」﹔而返鄉是代表著失敗落魄,希望路燈全暗、懇求鄰居早睡,不要問為什麼歸來:「拜託拜託路燈火全部切卑伊烏哇╱毋使問爾子弟做麼該愛歸來呀…拜託拜託,左鄰右舍好睡目也呀╱莫奔佢等問這子弟怎會走歸來呀」。
但到了〈種樹〉裡,作詞者鍾永豐說起一則遊子歸鄉的真實故事:
「種分離鄉介人╱種分忒闊介路面╱種分歸毋得介心情╱種分留鄉介人╱種分落難介童年╱種分出毋去介心情╱種分蟲仔避命╱種分鳥仔歇夜╱種分日頭生影仔跳舞╱種分河壩聊涼╱種分雨水轉擺╱種分南風吹來唱山歌」
厭倦多年在外飄泊的遊子歸鄉後,頂了一家早餐店和妻小踏踏實實地在故鄉生活著,一次颱風過境,成排路樹倒在縣道184甲的兩側,他在工作之餘買了工具去扶正了路樹﹔開啟了他在需要的地點以合適的樹種,默默進行自發性的種樹行動,默默地種回這塊土地上的蓊蓊鬱鬱﹔後來他的付出感動了鄉民,組織了一支種樹隊加入他的行動。(註6)
這首歌曲從前奏到演唱,溫柔平和,一如南島徐徐的微風吹過樹梢林間,感受在大樹下乘涼聊天的愜意閒適。歌曲中帶著種樹人濃濃的情意——對土地的情意,對鄉人的情感。同時也對照著遊子與故鄉的矛盾膠著:「離鄉」與「留鄉」,「歸毋(不)得」「出毋(不)去」,「樹」,代表著「歸屬」,「種樹」象徵「尋找歸屬」。許多客家青年多少次在這樣的人生十字路口掙扎徬徨﹖
從〈風神125〉到〈種樹〉,「返鄉」,已從失敗的代名詞變成人生去路的選項之一,不論是離鄉或歸鄉,歸屬的所在就是故鄉。林生祥在反美濃水庫時期受到鍾永豐的感召,決定返鄉:「生祥,我想和你合作的,不只是運動的音樂,還希望造成音樂的運動。」(註7)留在美濃家鄉的林生祥,以音樂的形式關心社會,以生活的方式做音樂:「我並沒有要用音樂去指向未來的路,我沒那個資格,我只是把一些很認真、很努力在這邊生活的人,他們很美麗的故事,變成我的音樂。」(註8)
客語何去何從的悲嘆
青壯年的返鄉為客語注入了新的生命,然而劉劭希在唬客專輯的最後一首〈末代客的最後一場戲〉(註9)中卻透出了對客語未來的擔憂與悲壯
「戲棚下的掌聲又響起╱雖然捱知剩沒幾多人╱共樣打扮舒適╱好戲要開始╱捱要帶大家共下天上飛
末代客的最後一場戲╱不管還有幾多人會知╱一聲一句用掉最後的勇氣╱管佢面前是風還是雨╱我要做完最後一場戲」
投身客家新音樂數年之後,他深感目前致力於客語歌曲創作且小有成績的音樂人幾乎都超過了四十歲,而他的下一代已經無法用流利的母語交談。他以舞台上的最後一場戲比擬,舞台上的演員不畏前方風雨帶著無比堅定的勇氣唱完最後一場戲,不管前程如何,也不管還有多少人欣賞,就是要努力地做完最後一場戲。這首歌比喻目前客家音樂所面對的困境,想要力挽狂瀾,不願意接受這是最後一場戲,但也深深擔憂中壯年客家人將成為最後一代能夠流利使用客家話的「末代客」。
歌曲MV的創作者尤芳湖把影片的時代背景設定在一九四三年,盟軍對全台進行大空襲,戰火煙硝四起,客家的亂彈四平戲面臨巨變與考驗﹔戲中的一對母子只能在時代的戰火裡掙扎,以戲曲隱喻客家語言文化,面臨外來文化衝擊傳承不易。
「母子的意思,就是代表傳承的意思,希望可以代表說,老一輩的客家人,他們辛苦的傳承,但年輕的一輩不見得,可以承接下來。」(註10)
劭希如此悲觀的預言其實是不希望自己真的成為末代客,他希望所創作的客家歌曲可以獲得更多的共鳴,也希望「末代客」的憂慮永遠不會發生。歌詞末尾「管佢面前是風還是雨╱我要做完最後一場戲」,表現出在舞台上堅持到最後,不到最後決不放棄的使命感。
客家族群在時代的變遷面對母語與文化的流失,凝聚出保留族群文化的使命感,從「還我母語運動」到「客家新音樂」,一路走來已三十餘個年頭。時代的考驗依然嚴峻,客家庄的轉變仍舊持續,屬於客家的音樂旋律依然未完,待續…
註:
1.音樂人劉劭希接受訪問時提到「在一次回到東勢老家,驚覺記憶中充斥客家語世界的天地,竟然已幾乎不見。」《台灣客籍作曲家 劉劭希小傳》,客委會全球資訊網https://cloud.hakka.gov.tw/details?p=10885
2.「本年度調查結果顯示,單一自我認定的族群分布,以『福佬人』者占69.0%最高,推估人口總數為1,620.1萬人,仍是臺灣人口數最多的族群;其次為『客家人』者占16.2%,推估人口總數為381.5萬人,是臺灣第二大主要族群。」《105年度全國客家人口暨語言基礎資料調查研究P.6》客委會
3.1952年11月28日,《台灣省國民學校加強國語教育辦法》,責成校長監督、考核之責;1963年7月22日,《台灣省公私立小學加強推行國語注意事項》,此一命令最重要在於推行國語成為校長考核教師年終考績之一。
4.客家音樂戲劇人才資料庫,涂敏恆 https://cloud.hakka.gov.tw/details?p=11128&pid=158401
5.李珊(1997)〈「不論大小還老嫩」都愛唱 顏志文的新客家歌〉https://www.taiwan-panorama.com/Articles/Details?Guid=960ea80f-2724-41d9-8505-8177b7619592
6.鍾永豐,《菊花如何夜行軍》,P304-P.314
7.鍾永豐,《菊花如何夜行軍》,P.291
8.〈林生祥 讓世界為客家歌瘋狂〉,天下雜誌https://www.cw.com.tw/article/5004144
9.劉劭希客語專輯〈唬客船長〉,2008
10.客庄新聞,〈抒懷末代客悲哀 獲客家MV首獎〉http://web.pts.org.tw/hakka/news/detail.php?id=5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