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英
目前正在各級學校推動的雙語教育,有一個「沉浸 (immersion)式」的隱憂;唯其沉很深,浸很久,故不易察覺,雖識者亦少能免。為了有效地說明這個「隱憂」,和針對它的「解方」,別無它法,還是讓我們話說從頭吧!
從一個質問開始
如果我們投注足夠的資源,訓練足夠的專業口語或文字翻譯人員,以供全國隨時「和國際接軌」之所需,再加上隨傳隨到的保證(畢竟,「親身交流」只是少數人的需求),同時,省下全國用在人人學美語上的時間、心力、資源、以及排擠其他心智活動、或幸福生活所付的代價;這難道不是更划算,更明智,更應該列為首要考慮的選擇嗎?
從來沒有人聽過以上的質問,對吧?更別說相關的辯論或討論了;所以,雙語國家的決策,看起來,就是出自一種「直覺」,如果不是一種「殖民心態」的話!
回到語言的本質
在追問為什麼是雙語或英語之前,我們可以思考語言到底是什麼?生而為人,先天上就想要「表達」或「表現」自己;這是人的一種基本需求,自從在伊甸園裡吃了那該死的果子之後。表達或表現的方式向來是多樣的:音樂、美術、舞蹈、文學、科學、數學…當然還有一般的語言;所有這些,都是人建構並定義其主體的必要手段:不讓人表達或表現自己,他就沒有了自己。
所有那些科目,都不只是為了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透過不同領域的內涵,為學生提供了自我表現的機會、方法和多樣性。
一般人注意到語言的「雙向」溝通功能,容易忽略語言首先是為了(單向的) 自我表達,更是發展心智、發達思想的、無可或缺的工具。人總是先說了自己想說的,才顧得上去聽別人的話;人總是先和自己對話(也就是思考) ──別忘了這也是要透過語言,然後才能和別人說話,或避免說廢話。
雙語(或多語)的主要理由
推動雙語的主要理由,首先不是為了和別人溝通;而是為了,每多一種語言,人的表達就更多樣,從而建構的心智就更豐富:和只用母語表達比起來,多用一種語言表達,往往有「讓自己」發聾振聵的效果,發現原本難以覺察的盲點(詳見後文)。全世界的課綱,都同時重視感性的表現(如音樂,美術…),和理性的表現(如科學,數學…),還有其他種種科目,也就是追求表現的多樣性;至於語言,作為表現的方式之一,它本身的多樣性(雙語或多語)當然也是可以追求的目標。
從這個角度來看,想要多學一種語言,姑不論是哪一種語言,只要條件許可,都是理所當然的;至於選擇英語為雙語之一,也就單純因為它是當前最強勢的語言而已,完全不必牽拖什麼「殖民心態」:即便是從「溝通」這個附帶的效益而言,英語可以溝通的對象,無論是指人員或資訊,也相對較多。
然而,雙語的問題,並未就此解決;因為,雙語有它的「天敵」。
雙語的天敵,就是單語
這「雙」「單」矛盾,表面看來,好像文字遊戲;但就我們的社會而言,這正是現實。每有提及雙語,人們心中想的,首先是「加強英語」;接著便浮現自小的英語經驗:一再被要求和指責,卻仍然、或更加有口難言;然後在莫名的焦慮之中,下意識地,開始幻想某種「全美語」環境,以為自己或自己的小孩若能「沉浸」其中,就可以脫胎換骨,一舉逃脫那種雖然五官俱全卻身陷聾啞的窘境,以為從此可以從那種「失能感」中痊癒。
所以,大家所想的雙語,其實是全美語的單語;不止民眾如此,政府的推動亦然,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或明示最後的目標是全美語。
全美語,當然是單語,而絕不是雙語;然而,這並不是事情的全部。因為,重點不在兩種語言的比例,而是在其分佈、或交互的作用。如果依照一日之計在於晨的古訓,某人前半天講美語,後半天講華語,表面上看,應該是十足的雙語了;但在各別半天時段裡,他仍然是一個「單語者」,而無法得到雙語所能啟發的心智的豐富度(這是我們前面從語言的本質一路講下來,費盡唇舌想要強調的重點)。
改成某四科全美語,另四科全華語,或者在一課堂中,闢出某個時段全美語,其餘時段全華語,情況也和上述的「兩個半天」沒有兩樣:學生在任一時段,都無法得到雙語在認知發展上的助益,因而完全喪失了雙語教學的目的──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目的,又何必把美語推到各個科目中去為難老師和學生呢?
單語將帶來災難
但「單語天敵」並不只是讓雙語的美意盡失而已,同時,會帶來一場災難。道理很簡單,只要是全美語,即使只集中在某些時段,我們也沒有這樣的師資;即使有這種師資(例如聘請外師),學生也不具備聽懂全美語的能力。更重要的是,這個情況,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演進而改善。道理也很簡單,教室裡的全美語,得靠教室外的全美語人材;而教室外的全美語人材,又得從教室裡產生。這在邏輯上就是個矛盾:用來建造那種環境的環境,本身還需要那種環境來建造。
透過全美語環境來學美語,當然並非不可能,但必須是把學生送進一個已經建造好的全美語環境,例如,把他送往美國,或送進各科都是外師的學校(還要想辦法解決放學後的單雙語問題)。
如果我們忽視上述這些,就憑著一股「必勝」的決心,照現在正在啟動的方式硬幹,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首先,是讓幾乎全體老師內心裡充滿挫敗,但根據過去的經驗,教育體制並不會正式的反抗政策,只會用各種方式虛與委蛇,而讓上級去應付更上級。例如,一開始的時候,就在設定的全美語時段(無論比例高低) 只講簡單口語,而其範圍,也只限於生活美語,或情境美語,完全不涉及所教科目;然後到了依規定美語比例必須增加的時候,因為不會用全美語教學科,就只好儘量減少「學科講解」或「學科對話」的成份,慢慢的,教室裡的「文化」就變成能不開口就少開口,而改以簡單的肢體動作或yes, no 方式來上課。
也就是從口號式的雙語,偷渡成「時段單語」,一步步走向高比例「全美語」,而終於達到「相對無語」的境界了。
然而災難還不止是毀掉各科教學而已,因為,在這整個過程裡,老師、學生、家長,勢必用各種方式,明的暗的,東一點西一點地,抒發他們合理的「民怨」;最後,我們就可以預見,雙語的下場就和當年的建構數學,或九年一貫一樣,充份地勞民傷財一場之後,總算無疾而終。
然而災難還不止此,它再一次地打擊了「大家齊力做一件好事」的信心,使得以後凡是推陳出新的計劃都很難實現,使任一種改革都變為幾乎不可能,人們總以為又來了一個官樣文章。這是一個民主國家所能承受的最大災難,它使國家失去進步的動力,使人民喪失努力的理由,因而使我們失去應有的、更好的未來。
解救的方法:回歸真正的雙語
針對前述的危機,或隱憂,解方其實是現成的;不必倚靠什麼神謀奇計,只要躲開前述的「單語天敵」,認真落實雙語精神即可。
然則,所謂雙語精神,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比如說「雙人舞」,絕不會是兩個人各舞各的,無論是否同時,或同場;所以雙語做為一種「語」,也絕不該是兩語各講各的,無論是分時段,或分科目。如果雙人舞的要義,是在兩位舞者的手足互繞,頸軀交纏,乍分還合;那麼,雙語的要義,也應該是兩種語言的交互作用,在表達同一議題的時候。然則,這個「交互作用」又是什麼意思呢?
這個「交互作用」,其實,非常地「非言語所能形容」(真希望能有超越所知的另一種語言可用),且容我舉例:予豈好例哉?實不得已也。例如國語課堂上,講到韶光易逝,或日月如梭,老師不禁嘆曰:Time flies! 搶在學生吐槽「不要亂秀英語」之前,老師說明:中文常常想要用較多的字,「時間飛逝」絕不能講成「時飛」;英文有時候傾向於用較少的字,甚至只有一個主詞和動詞,來表現語言的感染力──仔細體會time flies,可以感覺到「簡單現在式」表達「恆常性」的「深長意味」,和力量──別以為時間只是久暫的衡量,它是會fly的噢;另外,如果說成time fly,不是只有文法錯了,而是一旦少了「第三人稱單數加s」的標記,好像這一句的威力也減損了…再體會Fire kills.(這是防災警語),翻成中文就變成「火是會殺人的」,似乎就不及fire kills 給人的震憾…
我竊自以為,上例是很好的語文課,細緻地訴諸人的直覺,用心地帶動學生的語感;這是語言教學的重點,雙語只是恰好而自然地扮演了教學上的一個角色。
又例如自然課堂上,講到「地球繞著太陽轉」,為了雙語教學,老師試著用英文講這一句;結果發現,這裡的「轉」,不宜用rotate。正確的說法是,Earth revolves around Sun.(Earth rotates on its axis.);原來一物自己轉(rotate)和繞著另物轉(revolve),在英文裡是不同的轉字。在課堂上,老師便可以提示學生中文「轉」字的歧義性,同時強調在天體運行中,自轉和公轉的區別和關係。
以上的例子,大概是透過兩種語文的表達方式的對比,說明兩種語言的「交互作用」;然而交互作用絕不止此,只是要靠更多的實例才能說明。總之,雙語進入各科的教學,不僅是為了教英文,更重要的是,在講述或討論科目內涵的時候,讓表達的方式多樣化,以豐富教學的內容,增加學習的深度。
落實在教室裡
現在的政策,是先選體育和音樂來推動;以為這兩個科目講述性的內容較少,老師可以先學會使用某些指令再說。但這是外行人的想法,就以體育課來說,「轉一圈」這個指令如何用英文來說?比自然課的自轉公轉更麻煩,因為還涉及是大家一起轉,還是每個學生各自轉,無論是自轉還是公轉。所以外行人就想出請英語老師(甚至外師)來幫忙,但他們不知道,教英語的,或說英語的人,基本上並不知道各行的「行話」。不信的話,就拿「轉一圈」這個例子去問問看,很快就會知道所言不假。
所以,應該是為各科目組織「雙語專業團隊」,挑選該科目可以使用雙語的材料,研究「雙語交互作用」式的教學,同時考慮如何讓一般老師輕鬆上手:可以先用少量雙語,再逐漸加多。例如,數學題目中的情境條件,都是較長的語句,可以先不用雙語;但最後的關鍵問句,把它精簡之後,就可以請老師用中英文各問一次,再體會兩種問法的異同。(詳見〈雙語數學建議案——康軒二下3 「公尺和公分」〉)
至於「專業團隊」的組成,當然是要動員該領域中曾留學國外的人:他們理當知道「行話」,以及哪些較重要,也知道如何用英語說它。
去除心中罣礙
「交互作用」式的雙語,著重在兩種語言的「相乘效果」,是一個全新的概念;人們很難想像實際上要怎麼進行,文字敘述遠遠不夠,還要透過觀看教學實例。其實,一般人只要看過幾個實例,就能了然於懷,轉而認同;至不濟,也會主張要讓這個「解方」有實現的機會,至少要成為各種雙語模式之一。
然而,有些人心中卻另有牽掛,對於兩種語言「共舞」一事,充滿難言的疑慮。表面上是說「這樣可行嗎?」(無視於實例就在眼前),或「學生不會被弄昏嗎?」(全美語是讓學生連昏的機會都沒有),但實際上,是中英文「同時」出現的場景,讓他們看不下去,感覺渾身難受。
這種反應有其歷史背景:早年台灣曾有過「吧女英文」(例如,you進來sit sit ?),是共同的羞恥記憶;後來又有「口語夾英文」以抬高身價的風氣,十分惹人討厭;這些負面感受,未經仔細思考、分辨,就演變成一種責難:沒本事就不要講,要講就要講「全英文」!流風所及,連發音是否標準,腔調是否地道,都會列入准或不准講的條件!
這種責難,隱涵著對「英美語」的一種莫名的、仰之彌高的崇敬。就如許多人嘲笑新加坡的英語是Singlish,其實是中了「崇尚正統」的毒,而忘了人間的所有事情,當然也包括語言,都是在演化之中。現在的美語,和正統英國話,一聽就知道不同;台灣講的「國語」(正確名稱應該是Mandarin),和北京話也明顯有異;就是台語的宜蘭腔,也和台南腔出入甚大。這些差異,並不限於發音或腔調,有時連語法也有所不同。難道都要在其中分出雅俗、或高下嗎?
當然,話說的有點遠了。回到正在談論的雙語,卻無論在發音或語法上,我們都希望嚴守兩種語言各自的標準,而無意弄出Chinglish;這並不是出於對英美語的崇敬,而是「雙語」的目標,本來就在「雙」:必須是雙方都保持原樣,才能讓兩種語言交互作用;而交互作用的目的,並不在創造一種混合語,相反的,是要運用雙方的差異,回到語言的本質,豐富表達的多樣性!
結語
雙語,及其隱憂與解方,是一件很難講明白的事情;本文力圖簡明扼要,怕反而犧牲了可讀性。只希望能引起讀者的關切、或質疑,以便有機會再做解釋,或補正。我們到底要建立怎樣的雙語國家?事關下一代和台灣的未來,就讓我們共同來盡一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