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著吃蛋糕
十歲的時候,我收到實習老師的小卡:「IQ高,體育棒,連英文都有高水準的表現。很期待未來的你,會有什麼發展!」當時我得意於自己的優秀,享受著師長的稱讚,也習慣了同學的崇拜。我深深相信:「只要自己足夠努力,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十六歲的時候,媽媽參加同學會,回來轉述她同學知道我進了最高學府,說:「好厲害!你怎麼教出北一女的?」
我歪頭不解:「是我自己考上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媽媽輕拍我的頭,笑道:「是誰教你功課,給你補習、還讓你吹著冷氣吃著蛋糕準備考試的?」
我皺眉:「那又怎樣?其他爸媽也這樣的人,也沒有都考上第一志願啊!」
媽媽不再說話,只是笑著──笑地那般意味深長,笑地令我火冒三丈。
某天我被拉去市場,在麵店等餛飩煮好裝袋時,媽媽指著在店內穿梭的小男孩,問我:「你覺得他幾歲?」
「十歲吧。」
「你十歲的時候在幹嘛?」
「上學啊,不然咧?」
「放學後呢?」
「看書、打球、玩遊戲、練鋼琴、補英文,有時去別人家玩……幹嘛明知故問!」
「那他呢,現在是放學時間,他在幹嘛?」
第一次,我認真打量這個忙進忙出的小男孩:「端菜、收碗、結帳收錢……」
「現在你知道自己多幸福了?」
我想反駁,然而看著小男孩稚嫩卻勞碌的身影,只能沉默不語。
後來媽媽常會藉各種機會「教育」我:有時候是看到蔥油餅店老闆的小孩,在嘈雜的店裡靜靜寫功課;有時候是她和機車行老闆聊到讀國中的兒子,課餘時間常需要到機車行幫忙;有時候是我和國中同學聚會,聽到不只一個人說他們從來沒有出國過,甚至連和家人去外縣市遊玩都很少。
我漸漸發現自己對周遭人們的處境多麼無知,對自己占盡便宜又是多麼渾然未覺──我覺得爸媽只是平凡的上班族(雖然都是中階以上的主管),所以我不會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小孩(雖然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要什麼有什麼);因此當我在學業與非學業方面擁有什麼成就,那肯定是靠著自己的努力,而非靠媽靠爸靠祖宗。
但事實是,我的家境一點也不普通(家庭年平均收入約220萬,比台灣80%的家庭都高),爸媽一點都不平凡(中高階主管哪裡平凡?)。16歲的我自然而然將注意力放在家世背景、生活經歷與我相似的人,以致於忽略甚至根本沒注意來自其他社經階層的人們。
17歲的時候,我在公民課中認識到什麼是階級複製:經濟資本、文化資本與社會關係資本都會透過家庭,從上一代傳遞給下一代。課後我和同學們討論,發現大部分人的家世背景,真的非常相似。而我們甚至連家事都很少自己做。
那天放學,我來到市場的麵店,一邊吃著男孩端來的餛飩麵,一邊想像如果我從小就得像他一樣半工半讀,或像對面蔥油餅店的女孩一樣,必須在沒有冷氣又十分吵鬧的環境中讀書;今天的我,還能夠穿上綠制服,享受最優渥的教育資源,認識這麼多來自菁英家庭的同儕嗎?
我做不到。
我想那位火冒4.05丈的同學,也做不到吧!
根據106年的統計,原住民族家庭年平均收入是81.81萬元,只有台灣全體家庭年平均收入(129.26萬元)的六成三左右(註1)。請問火冒4.05丈的台大同學,你算過你家的年平均收入是多少,比幾成台灣家庭的收入高,又是原住民族家庭的幾倍呢?
如果你家的收入超過原住民家庭的1.35倍,代表你的起跑點超過他們的1.35倍,那你上台大付出的努力就算乘以1.35,還是比同校原住民同學付出的努力少,那麼原住民同學加分1.35倍,不是很合理,甚至還加少了嗎?
所以,我們這些「躺著」上明星高中,躺著上台大、成大、清大、交大、師大等學校的人,才應該被火冒4.05丈吧!(註2)
註1:數字出自《中央政府各部會原住民族預算執行成效之探討》
註2:資源較多的學校,學生經濟背景也較佳,可參考報導者專題:《【數字說話】教育能翻轉人生嗎──高教的反向重分配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