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在創傷知情系列座談的前兩場,我們透過創傷知情的眼光重新理解家庭裡的人,看到非行少年的需要。這系列的最後一場,我們要來談,校園中的創傷知情;面對學生的挑戰,老師需要新的眼光,但不只如此,這一場我們還談了,老師如何運用創傷知情面對不同價值觀的衝突,以及校園威權文化的幽靈。
創傷知情在學校
謝政廷老師於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心理與諮商系擔任助理教授,也曾在學校擔任輔導老師。他談到創傷知情學校的三個情境要素──
一、讓孩子感覺安全
二、讓孩子感覺環境是穩定而非變動
三、讓孩子感覺被滋養
安全、穩定且滋養的環境,能讓孩子更能安心學習。然而要辨識出孩子的不安全感,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曾經有學生睡覺時被老師搖醒,揮拳打老師。學生的暴力行為,令人備感威脅。但謝老師分析學生的反應,提出不同的看法。他舉出三種面對創傷的典型反應「戰鬥、逃避、凍結」:「當孩子直接面對造成他創傷的人,他們往往採取後面兩種:逃,逃不了就解離、僵化。那他對你選擇戰鬥模式,某種程度代表他是信任你,感覺你是安全的,他才敢跟你戰鬥。這是不同視野之間的轉換,評估學生行為背後的需求跟想法,了解他,才是最重要的。」
了解學生並辨識出他的不安,並不表示認同暴力,而是更真實地面對創傷。跟孩子說,只是想要叫他起床,不好意思嚇到他了…不跟著孩子的情緒起舞,衝突就不會升溫。
體罰,是許多成年人的童年經驗,也是創傷的重要來源。謝政廷提醒老師們,可以想想自己體罰學生的時候,會不會是內化了過去被體罰的創傷經驗,以致於認為體罰理所當然?「我們不該把創傷帶給下一代,老師也要去理解創傷對自己的影響,進而去回應自己的創傷,照顧好自己。」
理解他人的創傷,同時也在理解自己。不只是學生,老師也可以在被理解後,進而處理自己的創傷。
看見創傷的背後
東華大學教育與潛能開發學系的林意雪老師經常協助老師互助諮商,提出「錄音」的說法,帶我們更能具體想像創傷的形成與運作。
「我們在受傷的當下,如果能有機會做一些復原工作,傷害是不會留在我們頭腦裡的,比方說我們被貓嚇到了,爸媽就安慰我們,讓我們哭一下,這傷害就不會留在頭腦裡。但大部分時候我們周遭的大人都是忙碌的或是認為哭泣是不好的,就制止這個哭泣,它就會在頭腦裡面形成一組錄音。」
被嚇到當時的聲音、氣味、顏色等種種情境因素,都可能成為錄音的一部分,並在按鈕被觸動到的那一刻,播放。林意雪形容:「它會變成一個僵化的模式,我們叫它不要播了,說,停,不要再想了。可是我們還是會不自覺得去做這件事情,心理學把它叫做刺激跟反應,它們合起來形成一個不可斷裂的東西。」
許多時候,成人誤以為孩子的問題行為是在針對自己,但其實孩子是在播放自己的錄音,而一旦播放,就很難當下停止。然而,錄音不是永遠都那麼強大,在正常狀態下,人可以透過理性與反思來打破錄音而不被控制。前提是,正常。
「你就想像我們出生就有兩支空的手,可以做一切事情。但是你有了情緒之後就像抽了一張衛生紙,不知該怎麼辦就塞到手裡去,下次發生別的事情,你又塞了一張到手裡去,越塞越滿,你就只剩一隻手在運作,因為另一隻手都拿來控制自己的情緒跟傷害。你已經沒有手可以做事,沒有手可以學習。」
創傷的歷史那麼悠久,它的運作又那麼堅固,我們有什麼方法可以處理、和緩它呢?當然是有的。林意雪建議:「我們在教室裡能做幾件事情,第一個你要帶孩子認識情緒,第二個是遊戲,悅納孩子,去連結提供安全感。我想這可以讓老師去想說我怎樣做一個知情也知道自己創傷的老師。」
他以水杯比喻每個人的身心狀況:「你去上班時狀況很好,你的水杯就是滿的,孩子也一樣,它會帶一杯水來上學,那有些孩子是空杯,在家裡沒得到溫暖。老師其實可以先跟孩子做一些連結把杯子填滿,而且你不要變成教室裡唯一添杯子水的人。所以剛講說遊戲、發展小孩的合作連結,其實都是幫小孩補水的方法,小孩不會只從你這邊得到水,也能從別人那邊得到水。我知道有些中學老師讓孩子可以互相聆聽,一個人十分鐘把自己在家中遭遇的或不開心的事情講一講,然後再換人。沒有誰是誰的專家,我們互相學習做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做一個加滿別人水的人。」
當師生都能提供彼此連結與安全感,就是很好的創傷知情教室的起點。
我們的過去,可能帶給我們什麼樣的創傷
我們腦海中的錄音大部份來自人的過去,但有些錄音是來自社會環境的歷史。文字工作者阿潑成長於戒嚴與解嚴的交界,一開始先分享了自己小學一年級發生的事:小學一年級頭一次考試時,阿潑看到同學不知道怎麼寫,就好心去告訴人家答案,結果監考老師指她作弊,直接賞了她一巴掌。
「可我那時怎知道什麼叫作弊?我並不知道巴掌代表什麼,只知道我很痛很委屈,但我哭不出來。老師告訴我們要幫助別人,我覺得我在幫助別人。可是那一刻我竟然被打巴掌。後來我成為一個循規蹈矩好好考試,也沒有想要去幫助同學的人。」
阿潑說那讓她學到一件事情:「只要我乖,只要我不講話,老師沒講的事情我都不要做,這樣我就可以不用被打或被罰。只要不去挑戰威權挑戰老師,我就能好好過這一輩子。」
只要不去挑戰威權挑戰老師,我就能好好過這一輩子。這個錄音不只收錄在阿潑腦海裡,也收錄在許多白色恐佈受害者及其家人身上,收錄在目睹同學、老師被不合理對待的人身上。讓人習慣屈服、隱忍、不敢為自己發聲。
阿潑說起幾位受難者的故事──有人聰明活潑,卻會出言質疑教官對學生的管束而成為教官的眼中釘。某夜他在家中遭軍警逮捕,被刑求逼供要求吐出組織章程。但還是高中生的他根本沒有加入任何地下組織,卻就此遭判無期徒刑,在牢獄中關了十五年。
而有人唸了法律系,對社會充滿理想抱負,他發傳單、寫評論,某日卻發現父母跪在教官室為自己求情。白恐時代的檔案被公布出來後,他赫然發現自己的檔案密密麻麻,而母親寄給他的新聞簡報全部被軍方扣押。
過去的校園中,不允許學生有不同思想、不允許學生議論社會。不從的人多半如故事中的受難者般飽受挫折。這段歷史讓校園從思想的殿堂,淪為計較分數排名、計較整潔與秩序的地方…過往威權幽靈的影響,還需要許多爬梳整理,我們才有機會透過理性與反思來打破這些與威權有關的錄音,不再被控制。
成為有力量帶來改變的老師
而事實上,透過正向管教、零體罰的落實,有些「錄音」正在慢慢改變,一如謝政廷先前提到學生的戰鬥模式是基於對老師的安全感,但再早幾年,學生連這種基本的信任感都不存在。謝政廷希望這樣的信任感能夠慢慢擴散出去,從老師的角色、到具體的個人、到學校,直至對環境都感到安全。那時,或許我們便能不再受到「不安全感」的錄音所控制。
林意雪鼓勵老師們要找到幫自己加水的方式,在學校內尋找盟友,並且選好戰場。林意雪提醒說,老師們要能看見自己「做到的事」,避免讓自己時常陷入「做不到」的無力錄音中。謝政廷點頭認同:「無力感真的會是我們一線老師的感觸。有次我到學校去推展輔導,輔導老師直接跟我說:『輔導輔導,一扶就倒』,也有老師直接反問說『你不覺得現在孩子問題那麼多,都是我們搞出來的嗎?』」
這些質問讓謝政廷曾經懷疑,到底是同理學生的理念錯了,還是有些人註定無法接受這種理念?一直到有一次,─位資深老師在退休後跟他吐露「其實我也蠻羨慕你能這樣跟學生相處」,讓他相信,即便理念、價值觀不同,仍有鬆動他人的機會。
阿潑說今天他一面聽,一面就反思自己到底複製了那些威權的錄音:「去校園演講時,我偶爾會把老師對我的那一套拿來對待我的聽眾,我心裡想尊重他們,但我的表現卻很威權而不自知。偶爾,才會從他們驚慌的眼神中後悔我剛剛做的。但第三人的態度甚至是學生的眼光提醒,讓我有機會自我改善。」
阿潑說他明白馬上改變不太可能,因為錄音很堅固,但體會到自己的不足後,老師們也不用陷於無力與挫敗,因為察覺,已是改變的開始。
「佛洛姆說:愛是喚起愛的能力。」主持人江思妤說「當我們可以察覺自己內在的感受,面對自己的恐懼,當我們開始做這一切,我們內在就會開始湧現力量,讓我們成為有能力愛人的人,以及改變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