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惠貞
1989年6月19日,台灣證券交易所發行量股價指數首次衝上萬點,正是經濟景氣繁盛,台幣大幅升值、熱錢滾滾的時代。隔年,歌手林強發行首張專輯《向前行》,裡頭〈黑輪伯仔〉唱著一個在基隆港學手藝的年輕鐵工學徒的人生寄望。輕快的曲調和該專輯同名的主打歌〈向前行〉一樣,以「趁我還少年卡緊來拚」為主旋律。歌手林強和他的歌詞裡說的一樣,是懷抱希望「阮欲來去台北打拼 聽人講啥咪好康的攏在那」的鄉村小鎮青年──青年參加歌唱比賽沒有得名,就窩在唱片行打工,最終得以發行唱片專輯,並且立即熱賣爆紅。主打歌〈向前行〉的音樂錄影帶在甫落成的新台北火車站拍攝,他和舞群們一起跳舞、旋轉,歌詠著經濟成長的繁華色彩:
「頭前是現代的台北車頭 我的理想和希望攏在這
一棟一棟的高樓大廈 不知有住多少像我這款的憨子
卡早聽人唱台北不是我的家(註1) 但是我一點攏無感覺
OH!啥咪攏不驚! OH!向前走」
但是,生猛有力的經濟成長背後潛藏隱憂。比林強的《向前走》的發行更早一年,1989年黑名單工作室出版了被譽為「新台語歌運動的起點」的《抓狂歌》專輯,歌中唱著市井小民的生活苦況:
「繁華的抓狂世界 一樣米飼百樣人
無論是芋仔番薯 搆卡艱苦也著拼落去喲
一枝草有一點露 耶穌佛祖佛祖耶穌
有時悲傷有時歡喜 人生親像在搬戲喲
痚痚抓狂 痚痚抓狂 痚痚抓狂痚」
向前走與抓狂歌,訴說著同款時代的兩款人生。一者在上萬點的股市獲利後開始大買房地產,連帶炒高房價,短短三年間房價翻漲接近三倍。一者則隨著小學教師李幸長發起的「無住屋者自救委員會」走上街頭,於1989年8月展開「萬人夜宿忠孝東路」的無殼蝸牛運動,經濟發展成果的不公平分配使得一般勞工在城市中貧無立錐之地。
不同於大賣40萬張以上的林強專輯,在當時還有出版審查的年代裡,《抓狂歌》雖被新聞局同意出版但卻禁止宣傳,樂團必須依靠在地的小型演唱會逐漸累積知名度,在演唱現場克難的販售卡帶來爭取聽眾。他們不是特例,在此之前,反映底層勞工心聲的歌曲絕大多數是禁歌,而早自日治時代以來便是如此。
被折斷的玫瑰(註2),台灣勞工運動的「左」之肅清
「景氣一年一年歹 生理一日一日害 頭家無趁錢 轉來食家己
哎呦 哎呦 無頭路的兄弟 有心作牛拖無犁 失業兄弟行滿街
暝時無得… 」(註3)
這首由藝旦歌手青春美(註4) 演唱;1934年出版的〈街頭的流浪〉是台灣歷史上第一首被查禁的創作流行歌曲,日本總督府以「歌詞不穩」將之列入查禁名單。台灣俗語常說,甘願做牛就不怕無犁可拖,但當時的經濟景氣太壞,讓失業者「有心作牛拖無犁」,歌詞中不斷出現「哎呦 哎呦」,感嘆自己尋無頭路,只得日夜在街頭巡遊。
1930年代正值日本殖民統治的盛期,政策已經進入「半農半工」發展的階段,隨著知識分子自日本內地引進的左派思潮,台灣也自1920年代陸續發生數起大規模的農民、工人抗爭運動。
1928年在台灣民眾黨的支持之下,台灣工友總聯盟成立,一年之內便有65個加盟團體,並在蔣渭水的指導下積極介入各地「工友會」發起的勞資爭議,透過協商、罷工、調停的方式幫助工友會提供高工資,從基隆、台北、新竹、台中、台南、高雄都有成功案例。
但左派思維的芽初初萌發便遭摘除,隨著總督府進行全島大抓捕,1931年台灣民眾黨被勒令解散;蔣渭水病逝;台灣共產黨也隨後被禁,工農運動也隨之消風。於是,這首1934年出版的歌曲,只能以哀怨取代抗議,即使由女歌手以溫軟的歌聲唱出,但仍遭查禁。
左派思想被肅清的社會氣氛從日治時期一直延續到戰後,並在中國國民黨政府敗退移至台灣後,於1950年代白色恐怖中完全被撲滅。工會雖一息尚存,但隨著1949年5月〈台灣省戒嚴令〉的頒布,「聚眾集會罷工罷課及集會遊行請願等行動」被明文禁止,就此成為執政黨黨機器的基層組織。勞動者的心聲,只能寄託於哀怨的歌曲裡。
離鄉流浪,哀怨的勞動者之歌
時代來至1950、60年代,台語流行歌曲多數在表達當時本省勞動者在國家權力中被差別化、邊緣化的命運。在政府「以農業培養工業」的政策大纛下,農村崩壞、稅負沉重,農村青年被迫離開鄉村流徙至都市工廠。被迫離鄉、獨立勞動、陷入貧境、以及孤單思鄉就成為當時歌謠中的主旋律。1960年女歌手陳蘭芬演唱的〈孤女的願望〉正可以做為代表,當時年僅12歲的她以稚嫩的嗓音唱著:
「自細漢著來離開 父母的身邊 雖然無人替阮安排 將來代誌
阮想要來去都市 做著女工渡日子 也通來安慰自己 心內的稀微」
不免使聞者心疼。1967年以前的國民義務教育是六年,12歲正當是國小畢業多數人開始就業的年紀,離開家前往都市做工,更是當時農村普遍現象。當陳蘭芬以老家的語言(台語)唱出勞動者內心的思念時,也難怪這首歌甫一發行即在廣播電台中被熱烈放送。
1960年代中期,人口遷移更為加劇,為拓展外貿,加工出口區紛紛成立,更多農村的過剩人口擠進都市,形成一股島內移民風潮。但短時間流入的過量人口同時也引發了大量的失業潮。1965年由李文龍演唱翻譯自戰前日本歌曲的〈無頭路〉這首歌,便描繪出失業勞工四處找工作無落著的焦急心情:
想無步 想無步 想甲頭楞面齊烏 行到屏東到阿猴 也是無頭路
行到高雄到打狗 猶原也是無頭路 有路行甲無路 無路嘛著ài行
街頭巷尾一直行 猶原也是無頭路
失業導致的社會問題無疑將動搖政權,在仍有禁歌、禁書的威權統治的白色恐怖年代,這首歌被監聽廣播節目的警務處人舉報遭到查禁,翻譯歌詞的呂敏郎還被動用私刑處罰。而前述的〈孤女的願望〉雖受到當時報紙的大量報導,但也在暢銷流行之後,被以「違反社會善良風俗」查禁了。在威權統治之下,勞工面對生活苦況即使是哀嘆也不被允許呢!
社會力大爆發後工人大唱自己的戰歌
解嚴之前,勞工組織由執政黨把持。第一個體制外的勞工團體「台灣勞工法律支援會」遲至1984年才由由黨外異議份子等知識份子協助成立。他們提供免費的法律諮詢協助個別勞工解決勞資爭議、協助成立企業內的工會進行勞工政策的倡議,同年在對美長期貿易逆差的國際壓力下,立法院通過〈勞動基準法〉,對勞工的基本工資、工時、受聘、解雇提供基礎的法律保障,勞工運動從此有了抗爭的標準。台灣迎來1986年至1995年這段歷史上失業率最低,但也是勞工運動最發達的時期。
戒嚴後的首次罷工發生於1988年,桃園汽車公司產業工會為抗議公司年終獎金、加班費、休假制度不公發動罷工,引發了台灣各地一連串的客運工人籌組工會與罷工潮,1990年以後則是一連串抗議資方惡意關廠的抗爭。昔時,〈勞動者戰歌〉飄盪於抗爭現場:「全國的勞動者啊,勇敢的站出來,為了明天的勝利,不怕任何犧牲。反剝削、爭平等,我的同志們!」勞動者表達的不再是過往受委屈的哀怨感嘆,而是將反資方剝削的不滿大聲唱出。這首原為紀念韓國光州事件而創作,在台灣轉生為〈勞動者戰歌〉。歌詞末「殺殺!」二字一出,往往凝聚出勞動者們的士氣,成為活動的高潮。
但因為缺乏階級意識、以及以中小企業為主的企業型態,工會能展現的集體力量有限。2000年以後至今,產業工會組織的數量和參與人數反而是下降的。像〈勞動者戰歌〉這樣極具階級意識、強調階級鬥爭的「戰歌」很難在社會中得到廣泛共鳴,只能在參與者越來越少的工運例行的秋鬥、春鬥現場中傳唱。而工運現場改編自當下流行歌曲的「歪歌」,開始頻繁出現。
1997年黑名單工作室發行的〈福氣個屁〉,歌名與靈感來自體力勞工經常引用的酒精性提神飲料的廣告,廣告中來自香港的大明星高舉產品,與一眾勞工朋友齊喊「福氣啦!」彷彿能夠喝補酒提神就是勞動者的福分了。樂團大聲齊唱:
「經濟的大餅頭家吞 台灣的工人攏無剩
野生的動物伊孝孤 幕後的英雄攏無份
我咧福氣啦福氣啦福你一摳屁 福氣啦福氣啦福你一摳毛
福氣啦福氣啦福你一摳屎 福氣啦福氣啦 么壽的頭家賺飽作伊走」
歌詞生猛的把「屁」、「屎」當作押韻的韻腳,赤裸裸的憤怒與嘲諷,是當代勞動者的心聲。
繼續向前行嗎?勞工運動的轉向
但1995年後,隨著國內公共建設投資停頓,基層勞工失業情形明顯增加,經濟成長也放緩下來,新世代勞工看不到前景,甚至有「躺平主義」的倡議。而勞工運動也隨著國營企業的民營化、私營企業對工會的分化打壓一蹶不振。
但同時,勞動者也找到了新的可能──當「生產道德」成為產品形象包裝的一部份而為企業主重視;那麼勞工的權益顯然可以被挾帶進消費者運動之中,促使企業主必須善待勞工避免生產「血汗」商品。
每個世代的勞工皆以不同的方式回應當代的困境,或抓狂、或悲苦、或忿忿、或嘲諷。在〈向前行〉一曲問世26年後,滅火器樂團與林強跨世代合作,重新編寫為〈繼續向前行〉。當代的我們如何承擔各自時代的艱難?滅火器樂團彈著電吉他高唱著:
「我知影這袂輕鬆 頭前路崎崎嶇嶇 這是你的人生
有勇氣來選擇 有志氣來承擔 做勇敢的人
我知影這袂輕鬆 但未來猶原佇遐 欲去就愛行
你的故事 你家己來寫 繼續向前行」
而收錄這首歌的專輯就叫做《Reborn》。
註:
1. 典出羅大佑發行的〈鹿港小鎮〉歌詞中的「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收錄在1982年發行的《之乎者也》專輯中。
2.〈壓不扁的玫瑰〉是左派運動家楊逵著名的文章,以勞工運動起家的英國工黨則以粉橘玫瑰為黨徽;在此,筆者想以玫瑰暗喻左派的理想,用折斷的玫瑰比喻勞工運動的中輟。
3. 引自「台灣音聲100年網站」
4. 本名林春美,桃園人但在大稻埕太平町擔任藝旦,與鄧雨賢合作加入古倫美亞唱片公司,專門演唱一系列以青春為名的歌曲;被認為是當時藝旦轉任流行音樂歌手中最成功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