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整理/ 李昀修
創傷知情座談(一)家庭場之後,第二場討論的是非行少年。人們總覺得青少年難搞,甚至覺得青少年無法教育——尤其是那些落到矯正體系的;少年一步步走錯,多少與他們的生命經驗有關,但很多人會擔心,同理少年是否意味著放縱?看穿苦痛,真能帶來改變?
許多人面對青少年,常常是沒有信心也沒有方法,三位與談人:前少年法庭法官林學晴、桃園地方法院主任調查保護官王以凡以及明陽中學校長涂志宏,曾經或一直在少年身邊想方設法,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創傷知情帶給他們什麼新的眼光與方法?
這場座談中,三位與談人透過一個個少年的故事,讓我們和他們一起,發展看待非行少年的眼光與方法。
是非行的人,也是受傷的人——少年法庭的逃跑少年與甲蟲少年
林學晴法官頭一次認知到「創傷」(Trauma),是因為一位被家人性侵的小女孩。無法清楚說明事件的小女孩畫了一張畫,畫中她被加害者背在身上,加害者帶著她跑,然後小女孩拿了炸彈把加害者炸掉。
那瞬間,林學晴頭一次明白什麼叫重大創傷症候群。
後來,她讀《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看到人對創傷會做出戰鬥、逃跑、僵化三種反應,開啟了她看待思考少年的眼光。
她說起一位慣竊少年,總在開庭時逃跑;這孩子後來進入安置機構,常常上課睡覺,學校的老師跟機構的主任說因為他在玩手遊。「你去跟他聊天才發現,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他爸爸喝醉酒回家就會打他跟媽媽,一直到高中一年級我們遇到他,他沒一個晚上是睡好的。所以就可以理解,第一個,他為什麼上課去學校睡覺。第二個,他為什麼常常想要逃跑。」
而另一位熱愛小動物與小昆蟲,甚至學會了繁殖甲蟲的少年,在楓葉鼠死掉的時候,少年特地找了個罐子為牠下葬。然而,這樣一位對動物有愛的少年,卻犯下了傷害案件。
她問少年小時候是否曾被打過?少年頓了一頓:「怎麼沒有?」接著口手並用,比劃著父親如何用桌腳與鐵管打他,而他如何閃避如何用四肢防衛避免被打死。比著比著,學晴忍不住問:「很痛吧?」不料少年回道:「法官,我只要不去想我就不會痛了。我只要去想我養的楓葉鼠跟獨角仙我就不會痛了。」
「其實是太痛了,必須讓情感斷裂。」學晴嘆道。一位能對動物共感的孩子無法對人的痛苦共感,因為他已先對自己的痛無感。
切斷世代的創傷——少年保護官與家長的日常探戈
少年案件移送法官後,法官會交給調查官進行審前調查,桃園主任調查保護官王以凡,在這條路上陪伴觸法少年二十多年。法院的保護管束讓她得以有數年的時間去陪伴個案,同時也陪伴個案的家長。
王以凡用探戈來形容與家長的相處:一進一退。「我們發現很多個案的爸爸跟媽媽可能也是家暴出身的,經驗世代交替,所以希望家長能夠增能的前題是去照顧這個家長,先讓家長學會照顧自己、處理自己曾經有的創傷。」
她說起一個故事。父親在監獄,母親沉迷網路帶著孩子流連網咖;孩子進入安置機構過穩定的生活,高中後帶著二十多萬的存款離開,卻在三個月後就花光。「那時就讓這孩子參加生活技能團體。被逼著陪孩子報到的爸爸也被要求參加家長課程;透過家長課程親子會談,孩子發現爸爸小時候過得比我還要慘。他對爸爸本來是有恨,但在這團體中他們看到彼此的過往,開始互動、修復。對這孩子以及他家的未來能夠再凝聚起來的可能性就會比較大。」
讓家長或小孩有機會理解自己、理解他人,就可能成為凝聚與修復的起點。
面對孩子的生命深井——矯正學校應該提供正常與尊重
明陽中學,是一所收容少年受刑人的矯正學校。涂校長形容他們是一群「目色很利」的少年:「很能看穿成人的情緒。他們一路上被家庭、被這社會跟學校拒絕,所以人際關係不好、情緒共感也不好,最後呢,懂得生存的話就要偽裝自己,而且防衛心非常強。他們不喜歡聽你們講一些大道理喔,因為真的看透了。」
孩子不相信別人、不相信制度也不太相信世界的價值觀…但涂校長說,他想讓孩子們能願意再相信這些。
在明陽中學,學生們學習鍍膜、鈑噴等專業技能,也透過錦鯉繁殖學習生命課程,也學習數學、生物等等學科;教師們彼此觀課、互相改進教學的成效。涂校長希望孩子能多感受到一點「正常」與「尊重」,畢竟這些少年們在外面已經歷太多「不正常」。
正常且尊重的對待,涂校長不斷提及:「我覺得最好的輔導並不是直接對個案問『你最近怎麼樣』,如果他有一個興趣是可以跟你搭接的,比如這孩子喜歡釣魚而你本身也喜歡釣魚,那你可以從這地方介入,他不會覺得你在輔導他。我們不要把輔導老師弄得那麼工作化,他是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溫度。」
因為理解所以陪伴,因為陪伴得以理解
如何更進一步協助、支持少年?
涂校長談到後追的重要性:「我們幾乎每個禮拜或每個月一定會跟離開的學生通個電話,讓他知道說雖然你已經出去,還是有人關心你;輔導的個案是一輩子的個案,不要認為他離開明陽離開學校,不是你的案子就讓他斷掉了。搞不好你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根浮木…」
說著,涂校長不好意思地笑說這與現行的規定有些衝突,但他認為孩子會需要這樣的關懷:「另外就是一個態度,什麼態度?講得很簡單但做的不容易,就是你怎麼把孩子當作一個需要被尊重的個體,那尊重不是應付,而是很自然的相處。文化是潛在課程,它會改變所有我們同仁的觀念跟工作的目標。」
王以凡提到少年調查官需要在短時間內完成報告交給法官,法官也需要在短時間內做出判斷,難以對孩子有深入了解,但這正是保護官之所以重要的理由:「如果在保護管束的三年內能跟個案有比較完整的溝通,個案也能夠去接收到你輔導的訊息,需要進入到矯正學校的機會也會比較少。」
林學晴感嘆道自己其實與孩子仍有距離,王以凡與涂校長才是真正在搖滾區與孩子面對面的人,而兩人有一個共通點——不會輕易地去對孩子下評斷。
「我在讀《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時,有一句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它說『只有一件事情讓我們創傷治療的功課成為可能』。是什麼事?『要以敬畏的態度來看待這些人為了生存所做的努力』,我們能不能屏除自己的觀點或成見,去跟孩子做這些工作?我覺得是很重要的事情。」
而當我們嘗試理解、嘗試了解非行背後的原因與可能的傷痕,就有機會從過錯的歷史裡前行,尋找共存的未來。
看著線上聊天室內滿滿的提問(圖),王以凡感言到:「很多夥伴在問說能多做什麼,其實我覺得就是陪伴,不管是教育工作者、社工,還是我們司法工作者甚至在尾端的矯正學校其實都是在陪伴,在陪伴的工作中幫孩子去安排、協助他的未來,最後祝福他去迎向未來。」
創傷知情,為我們開啟一條理解與陪伴的路徑。願所有工作者們不只尋得方法理解孩子,也從陪伴中得到能量。因為理解,所以陪伴,因為陪伴,得以理解。而這條路,得有你們一起,長長久久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