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思寧、陳潔晧
因為繪本《蝴蝶朵朵》的關係,我們時常接受到不同單位的邀請,推廣關於兒童性侵害的預防及保護。身為兒童性侵害的受害者及家屬,在努力推廣的過程裡,我們接觸到許多成年的兒童性侵倖存者,也接觸到各種崗位的助人者。最常感受到的,是對性侵這種人為傷害下產生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的由來,我們也許可以試著用一張圖理解(圖)。

日本精神科醫師宮地尚子,根據多年擔任創傷治療者及研究者的觀察,提出「環狀島」創傷與復原模型,以類似火山島的立體地景概念,描繪了創傷受害者與家屬、協助者、治療者、研究者、旁觀者之間的距離、關係與動力。
這個「創傷之島」(圖),是一個有內海的火山島。創傷事件如同核爆,在爆發點以同心圓的形狀向外帶來影響。創傷的中心就像核爆後的火山湖。在火山的中心有許多死者,在創傷發生的當下,便屍骨無存。從創傷倖存下來的受害者,想逃離死亡的零點,卻發現自己身在爆炸所形成的創傷之島中。想要讓島外之人了解到這裡有悲劇及死者,就必須越過島內的環狀高山,向島外求援。
爆炸的零點形成深淵、成為湖泊。從深淵爬上高山,再走下山向外界求援,是倖存者孤獨不被理解的過程。常常倖存者在這過程裡滑落山坡,再次掉落深淵,感覺就像墜落悲劇的原點。在這奮力求生與來回滑落的孤獨過程裡,大部分在島外之人,只看見遠方有座名為悲劇的島,但看不見山坡內側有奮力求生的倖存者。
遠方有悲劇,孩子的哭聲傳不到他人的耳裡,只能在無人的山谷裡迴響。悲劇中心的受害者通常沒辦法走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發生什麼事。很多受害者更因為悲劇而死去。死去的人無法發出聲音。所以有些不理解的人,以為沒有聲音,就當作悲劇從未發生。
因為太遠,所以聽不見,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事。但悲劇、哭嚎發生在身邊,我們卻依然聽不見,是怎麼回事?發生什麼悲劇?受害者離我們有多遠?是恆常的難題。
多數製造悲劇的始作俑者,從來就不需要下手逼迫受害者保持沉默。創傷發生當下,受害者就已被剝奪許多能力。加害者只需用寂靜來說服身邊的人,這裏沒有發生過悲劇,不用關心、不要介入。許多受害者自然就會在創傷的影響下,失去與外界求援的能力或死亡。
核爆、戰爭、強暴、殺戮,在無人知曉之處有數不盡的無名屍骨想述說故事。過去、現在、未來他們都在等著,冤屈與誤解得以見到光明。
有些人躲過死亡的命運,來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這裡有悲劇,我們且稱之為倖存者。當倖存者述說悲劇,悲傷、痛苦、冤屈就被看見了嗎?倖存者往往面對另一種痛苦:沒有人想聽見、沒有人想看見、沒有人想理解。很多被性侵的小孩,嘗試向身邊的成人說出自己的經歷時,得到的回應卻是「你不要亂說」、「校長不是這樣的人」、「你不要再跟我說這些事」、「這是你自己要負責的事」。沉默,是無盡的距離,將受難者囚禁在異空間之中。
在創傷之島的「外海」,圍繞著旁觀者。旁觀者依據他們與受害者的關係,呈現幾種狀態:
一是不知道。無知是幸福。無知是種自然的狀態,但有些人為了保持幸福感,選擇無知,也就是即使將悲劇的事實擺到他的眼前,他也選擇不知道。無知成為一種特權,讓他們遠離悲劇,生命中只看見幸福。
二是不理解。看見悲劇如山高聳、如海深淵的事實,他們知道其存在,但是不關心,無心理解。不理解與無知雖有不同,但不想理解的人,不想看見痛苦,所以即使看見悲劇,他們也不在意,不會把他人的痛苦放在心頭。
三是試圖同理,雖然不一定能理解全貌,但身為人相似的情感,試圖推測、理解自己身在悲劇其中的情感。會為悲劇感到悲傷、激動,不是因為我們每個人經歷相同的命運,而是我們共享身而為人具有相同的情感能力。
四是具有類似的經歷,雖不是相同的悲劇,卻經歷類似的痛苦。多數有過這樣情感的人可以理解一件事:遠方的悲劇並不只在遠方,而在我們身邊,甚至可能就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
少數關切者,會試圖改變自己的位置,登上島嶼,爬上創傷之島的高山外側(圖),試圖進入內側搜索倖存者,協助倖存者遠離痛苦的深淵。助人者協助倖存者是出於人性的光輝,出於人類共同的情感。當他們這麼做的時候,他們的生命有一部分也隨著這個決定而改變。他們成為幫助倖存者爬出悲劇深淵的協力者,在某些時刻會共享命運及甘苦。因為深入創傷之島,助人者有機會見證倖存者面對創傷的生命韌性,但也同時面對自己的限制,深知自己無法為另一個人承擔及決定生命,必須在陪伴的歷程中學習尊重倖存者對生命的抉擇。
助人者付出多少心力與生命去協助另一個人,也是一件孤獨的事,少有另一個人能見證當中痛苦。這份痛苦說明協助者本意想要幫助倖存者,卻在某些關鍵時刻出現矛盾的狀況。
矛盾出於旁觀者及倖存者位置及生存的條件不同。倖存者在經歷悲劇之後,生活及生存某方面的條件是有可能被徹底剝奪的,協力者雖然可以理解及看見這樣的結果,但不需要去承擔這樣的結果。
舉例來說,台灣現行的兒童性侵通報制度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除去十八歲以下的兒童及青少年需要通報確保兒童的安全,許多十八歲以上的成人,因過往受到童年性虐待經歷被通報而進入司法系統,導致許多倖存者向外界尋求資源感到卻步、憂慮。
兒童性虐待的經歷改變倖存者的生命,但助人者因為制度所規範,卻無法以當事人的意願為優先,尊重當事人生命的狀態及處理事件的優先順序。
也許有人會說:「因為我們要揪出加害人,所以我們要受害人『勇敢』站出來指證惡行,整體社會才能更安全。」在此論點上,就會發生前述利害關係的矛盾。當事人需要承擔司法歷程與結果,但其他人不需要。隨著事件的公開,當事人原有的生活產生龐大改變的風險,而這後果不是任何人可以代替承擔的。
當我們要求受害者付出的時候,這份付出是為了受害者本身,還是為了其他人利益的考量?受害者需要為傷害發生而負責嗎?為了預防、拯救另一位可能的受害者,我們就必須犧牲當事人的意願與利益嗎?這是我們應當思考的問題。
如何與倖存者共同面對各種生命的抉擇,更是很多倖存者家屬深感掙扎的難題。倖存者家屬雖沒有經歷悲劇的核心,但他們與倖存者時常是情感上的共同體,所以與倖存者承擔著悲劇部分的共同結果。因此在很多時候,家屬也是悲劇的倖存者。有時家屬會同時扮演協力者的角色,爬上創傷之島(圖)的「山脊」,試圖越過阻礙,把受害者從「內海」中拉上陸地。不過,當協助的家屬涉入越深,見證的痛苦越多,也會慢慢受到創傷事件波及,越過了「山脊」來到內側。這時,協助的家屬一不留神,便會跟著受害者一起滑落悲劇的深淵。然而,有些家屬則位於創傷之島的「外海」,選擇當個遠離事件的旁觀者。他們雖與受害者有血緣關係,但不願意理解這份傷痛,或是假裝看不見悲劇的存在。
大多數悲劇發生的時候,我們都是旁觀者。我們在島外的「外海」觀望著,我們對悲劇憐憫,但同時覺得無力徬徨、幫不上太多。我們雖然距離事件中心很遠,但多數人因為距離遙遠而忽略一件重要的事:社會氛圍對悲劇的態度影響著事件核心。
社會氛圍反映了創傷之島(圖)中水位。當社會對悲劇事件本質不關切及誤解升高,「創傷之島」的水位亦同時升高。悲劇中心的受害者受到越多誤解,也越容易沉沒在「內海」中,難以爬上「山脊」離開創傷的夢魘。當社會對性侵受害者越嚴苛,例如認為性侵的發生,受害者有一份責任,受害者便只能隱身在創傷之島中,獨自在苦海浮沉,不敢現身。
當社會對創傷的誤解越少,並對悲劇事件的關切與理解越多,例如越來越多老師和家長願意跟孩子談論性侵害,越來越多人能打破「完美受害者」的迷思,代表「創傷之島」的水位越低。每個人的力量或許微小,但共同構成了受害者踏上復原之路的友善環境。在療癒的社會中,位於悲劇中心由「創傷之島」內向「外海」求助的倖存者,及由「外海」向「創傷之島」內給予協助的協力者,花費遠離傷害核心的力氣共同減少,也代表著未來整體社會對於悲劇事件發生的本質有更深的理解,在治癒及預防上便能建立更寬闊及深入的見解。
我們在大多數的時候,不是扮演實際伸出手幫助事件受害者的那個人,但我們可以是降低誤解、增進理解悲劇事件、創造療癒氛圍及預防悲劇再次發生的那個人。
無論我們在哪個位置,我們都具有某種程度影響創傷之島環境的能力。依然記得,我們在推廣《蝴蝶朵朵》及兒童性侵害防治的過程中,遇見許多倖存者。他們告訴我們,來到現場有種不可思議的氛圍,原來有這麼多人在關心這個傷害及受害者的處境。他們眼神裡閃耀著驚奇與喜悅的光芒,讓我們清晰感受到:我們每個人做出的努力及關切,倖存者們都在觀察,也都一直放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