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東彥(諮商心理師)
時隔11年,再次看《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發現自己實在是難以討厭松子,我反而憐憫她的人生。我實在想不透松子究竟做錯了什麼,才讓她最終得到這個「令人討厭」的美名。說穿了,松子想要的,只是可以讓自己的人生有翻轉的機會,讓自己對於未來的生活還能存有一絲盼望。
早年孤寂
當鏡頭拉回松子的童年,面對一位身體孱弱,終年因病痛臥床的妹妹,松子是毫無招架之力的。父親每天下班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逗弄生病的妹妹,好讓她開心。每當爸爸走進妹妹的房門後,松子只能孤獨地坐在門外,眼巴巴望著爸爸與妹妹在房中傳來歡愉的笑聲。被遺落在房門外的松子,好似不曾真正擁有過一位父親。
儘管如此,心思細膩的松子看見了父親臉上的愁容。在父親長年為了妹妹的病痛而滿臉憂愁的情況下,為能給父親帶來一絲歡樂與笑容,松子奮力地扮演丑角的表情與形象。看著自己的鬼臉扮相竟能讓父親笑出了聲,這對松子來說,等於是她有能力振奮一籌莫展的父親,也能讓自己有機會活進爸爸的眼裡。爸爸終於願意轉頭看看松子,對松子微笑了。換句話說,松子透過努力展露自己的「醜/丑」,來挽救父親的愁容、挽救這段父女之情。
然而,這一切的努力,終究還是成為了泡影。松子的妹妹極其體弱,終年與病榻纏綿。當父親得知松子竟向妹妹分享自己的戀愛經驗時,父親大為震怒,因為這樣的戀愛,很可能是妹妹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的。面對父親的責備,松子用了一聲怒吼,讓她與家人的關係畫上休止符,但這聲怒吼,卻是來自她的無力——任憑松子怎麼努力扮演父親眼中的理想女兒,終究不敵家中什麼也不用做,只是生著病的妹妹。最終,絕望至極的松子,選擇了離家。
看著被病痛纏身,卻依舊被父親珍愛的妹妹,再對比著一直以來都努力符合父親期待,卻始終得不到愛的自己,松子心裡羨慕地想著:「努力是沒有用的吧?原來,人得要讓自己受苦,才能得到愛啊!」從此之後,松子只在受苦之中,才能找到被愛的可能。
原來松子的命運在年幼時,就已被注定。松子不認為自己能夠如其所是的被愛。她必須終其一生透過受苦、自我犧牲、作賤自己的手法,來交換別人的一個眼光、一次陪伴或一段關係。就連父親的愛,都是。
唯有愛情,才能療癒孤寂
離家,永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松子與父親爭吵後,踩著腳踏車衝向遠方,她所帶著的不只是為了離家所準備的皮箱,同時也盛裝著從早年就開始堆砌的孤寂。這種孤寂,任憑誰也難以忍受。
試想,我們自己在失戀、考試落榜、重要的親朋好友離世時的低潮,我們會比平常抽更多菸、喝更多酒、或讓自己更忙於工作來麻痹心中的痛;松子選用的,則是愛情。對她而言,唯有愛情,才能療癒孤寂。
若親生父親的愛,都得要透過不斷地努力才能換來,那麼自己真的值得被愛嗎?這個問題在松子的心中早已問過千百回。
想要被愛,卻又不認為自己值得被愛的松子,為了留住愛人與戀情,她將自己活成一位「受苦的救世主」。每當身邊的男人經濟困頓,她便回原生家庭借款;或是她甘做男人的小三,來滿足對方的私慾。即使反覆地受苦,卻可讓松子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人需要自己,也還能夠優越地活著,而非永遠低人一階。
可惜的是,這樣犧牲式的愛情,通常只能換來短暫的絢爛火花。愛情關係的經營與發展,是需要有內涵的。當愛情中的雙方帶著各自不同的生命經驗與對方相遇、經歷摩擦與碰撞後,會激發出更多的可能性。但是對松子而言,當她站在自我犧牲的舞台,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遵從、順服對方時,松子只會在無形中,成為伴侶的「代言人」。在這樣的狀況下,有哪個男人有辦法一直愛著自己的化身與回聲蟲呢?
因此,一段段戀情接續告吹,疊影著家人的忽視與遺棄,松子怒吼著:「為什麼沒人愛我?!」但若讓自己的人生停留在這聲怒吼,似乎就承認了自己沒有人愛,就連最親近的家人之愛也無法獲得。於是,松子也只好選擇繼續把玩愛情,只要有機會走進親密關係,就能重新點燃自己可以被愛的盼望,並以此來稀釋難以言喻的絕望。
與其終老孤獨,寧可走進地獄
從童年的丑角經驗,又經歷一個個男人的遺棄與離去,松子已經難以摸清自己到底是誰了。為了不讓自己困於絕望之淵,她只能把餘力用來尋找下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至少每遇見一個新的對象,松子都可以重燃希望,假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改變命運,讓自己得以好好被愛,不再孤獨。
為了相信自己仍有機會被愛,松子無奈地選擇欺騙自己。當松子遭受龍洋一的暴力對待時,她丟棄了眼淚,並笑著說:「就算被打、被罵也沒關係,總比孤單一人好」。唯有欺瞞自己,松子才能存續著自己對幸福人生的盼望,而不再跌進絕望之中。
一次,好友澤村惠眼見松子受到龍洋一的暴力對待,著急地要松子離開這段暴力關係,但松子選擇將她拒於門外。後來,澤村惠再一次與松子偶遇,希望幫助松子過上更好的生活,松子卻又再一次地推開了澤村惠。每個人在親密關係當中,都有自己難以承受的課題。有些人無法接受的,是暴力;但是有些人無法面對的,是被溫暖的愛著。對於從小就飽受忽略,且一再被男人遺棄或暴力以對的松子,哪裡知道被溫柔守護著,是什麼樣的滋味。這對松子來說太過陌生,陌生到她無法收下。所以,推開澤村惠,松子才能回到龍洋一身旁,享受自己所熟悉的地獄般的愛。
或許有人會對此感到疑惑,怎麼會有人無法承受別人的溫暖關懷呢?其實,我們有沒有辦法接受別人的愛的關心,與自己的自我概念是有關的。一個過度自卑的人在面對另一個人的追求時,常常會在關鍵時刻選擇退縮或逃離。反觀我們自己在極度缺乏自信的時候,面對別人不斷給予的讚美時,我們也很容易心生懷疑,或是對於別人的肯定感到相當不自在。其實松子的心境也是如此。
何須討厭松子?
「何須討厭松子?」我心中不禁替松子如此吶喊。
打從年幼,松子便無可選擇地承載妹妹的病痛,以及父親的愁容。松子不僅沒有心生怨懟,反而一肩扛起取悅爸爸的責任。
在一連串的慘痛愛情中,松子為了得到愛,奮不顧身的往苦痛裡追尋。她選擇走進救世主的宿命,一而再地扛起這些男人們自己都無法肩負的生命。
我試想自己佇足在這樣的生命洪流裡,我發現自己一刻也待不下去。有太多的情感如同洪水般,從我的心裡衝出。我難過於每個人都離我而去,我怨恨這些自私為己,又傷害我的每一個人。
但,松子似乎不曾真的怨過誰。
或許,有人會訕笑松子的笨與傻,疑惑她何須如此付出,且又作賤自己。但也因為松子所選擇作賤的對象,都只有自己,這更讓我找不到理由來討厭松子。
細想松子在每次受傷後,也總是摸摸鼻子,掉頭離開。她幾乎不曾將自己的傷痛加諸於他人。反之,為了獲得他人的愛,為了救贖心愛的對象,松子將自己物化為祭品,在每一段愛情中,奉獻自己的靈魂與肉體,以換得自己想要的愛,同時也成全他人的需要。
每個人的苦,都匯流到松子心中。而松子也用著自己瘦弱的身軀,涵容著每個人自己都無法承載的傷痛。縱使走到生命最後,經歷了一次次的心碎,但絕望至極的松子選擇的,仍是囚禁自己,將自己關於悶熱狹小的房裡,足不出戶。這次,她不再將自己物化為男人的救世主,而是將自己埋進垃圾堆中,仿似自己也是被丟棄在世界一角,遭人鄙視,渾身發臭的廢物。
松子,一個認為自己是被世界所放逐的垃圾,最終也僅是透過監禁、遺棄自己,作為對這個世界抗議的方式。她不曾真的意圖傷害誰、報復誰。
松子,世人眼中的一枚廢料,卻曾經在不為人知時,嘗試拯救許多男人的生命而不居功。
這樣的松子,何須討厭?!
愛,若能內求,將有何不同?
松子一生為了追求愛自己的男人,毫無保留地付出自己的愛。不過,她的愛,真的是「愛」嗎?或是,她所付出的愛,只是一種用來交換男人陪伴的手段,好讓男人可以承諾待在自己身邊的方法?
如果松子所付出的不是愛,那麼,什麼是愛?怎樣去愛,才叫做真愛?這是一個相當抽象,且難以回答的問題。心理學家弗洛姆(Erich Fromm, 1900~1980)便曾在《愛的藝術》一書中,提出獨到的見解。
Fromm認為「獨處的能力」是愛的前提。若要能夠去愛,則我們必須學習在不依戀他人的獨處情況下,先懂得怎麼愛自己、怎麼陪伴自己、怎麼傾聽自己。當我們具備這種自我滿足的能力後,比較不會將自己所有的心靈需求投射到對方身上,不再將對方視為自己的救命浮木。簡單的說,當我們能夠先愛自己,我們才不會因為恐懼失去對方而願意賠上自己所有的一切。當我們能夠先愛自己,我們才不會因為害怕寂寞,就草草找個對象交往、結婚。
「愛己」與「愛人」這兩者是並行不悖的。若松子有機會倒帶人生,在把自己丟入愛情之前,先把自己重新愛回來,那麼,或許她便不會輕易地將自己的肉體與心靈拋擲給對方。反之,她在男人提出無理要求時,會懂得如何拒絕。她也更能表達自己的想法與感受,而不是一味承接對方的期待。因此,好好的愛自己吧!我們都不完美,但我們卻因此而獨特。讓我們一起學習去愛自己的身體,愛自己的心靈,多聽聽自己心聲;愛自己的過去,看見自己一路走來的辛苦與不易。
我們,都值得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