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系列的前三篇文章,著重在人們為何不信演化論,解析了演化論怎樣顛覆西方知識的傳統及基督宗教的預設,並探討美國社會何以醞釀出頑固的反演化論運動。最後,我們來到教育現場,要講的是年輕學者Elizabeth Barns(Liz)的故事。
Liz熱愛科學,想大聲地告訴這個世界拒絕演化論是錯的。在環顧四周找不到該如何切入後,一步步為解套走出一條獨特的道路。她告訴我們,要打動拒絕演化論的人、使其去考慮演化論的真實性,科學教育者必須放下「任何人都應無條件接受科學」的心態。
知識的學習是一個說服的過程,關鍵可能不在誰有道理誰更有本就得聽誰。當學習者感到新知會威脅到自己,此時接納或排斥一項新知識,取決於一個人是否能在感到最小威脅下認定新知值得冒險。教育者要為學習者做的,是堅定地與學習者一起把這個威脅看得透徹,沒有否認不加評價,踏過這個可能只是一個迷思的障礙。
發現社會上竟有超過一半的人拒絕相信演化論
Liz在2009年終於成為一名大學生,她夢想成為醫師。自小家庭失能,Liz持續輾轉於寄養家庭、祖父母家與原生家庭間。16歲時,獨自離家,她告訴自己必須走出一個與眼前所見截然不同的世界。為了維持最低生存條件,餐廳服務生工作花去她所有醒著的時間,必須從高中輟學。Liz不確定未來有什麼在等她,但這一刻的她不是她企求的自己。當她獲知進入社區大學無須高中學歷後,立即通過考試,緩慢地追回輟學而落掉的課程,最終轉進了一般大學。入學時,Liz的生活仍由一小時幾美金的餐廳工作支撐,學費則由高額的貸款來支付。對渴望掙脫身世的人來說,成為一個醫生或律師是黃金公式。
開始邁向醫師的訓練不久,Liz卻發現,醫生,只是自己想贏得的社會頭銜與地位;演化生物學,才真正令她著迷:「生物課中,我發現這驚人的脈絡——這世界上,我、你、貓與狗、外面地上的草、在那爬著的昆蟲、樹及上面的鳥,這無數所有的生物有著共同的祖先;一切始於一百多億年前發生的一種類似化學的反應,如今眼前所及都是這第一個化學反應的延續!」她內心對於這個已由科學揭發的事實激動無比;越深入了解,越熱切地想投入生命科學的領域。
此時,她也發現令她驚異的社會事實。當時的美國,十個人中有六個不接受演化論。決定主修生物後,Liz開始觀察同儕與身為科學家的教授們是如何反應這樣的現實。身邊的人對拒絕相信演化論的現象要不索性不談,一旦觸及,言談中禁不住對基督信仰與教徒顯露怒氣與貶抑之情,認其冥頑不靈、難以理喻。在美國,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遠比基督教徒要容易接受演化論;無任何宗教信仰的人中,有64%相信演化論,但在基督教徒中,天主教與白人主流新教徒都只有30%,黑人新教與白人福音新教徒,更只剩6%與4%(註1)。
直視痛點
Liz認為事態明顯,要在美國普及演化知識,不可避免的任務是提高基督教族群對演化論的接受度。她搜尋文獻、追蹤線索,意外地發現,科學教育針對演化論學習的研究鮮少觸碰宗教,多數鎖定在演化原理本身的正確理解,彷彿理解透徹就會接受。確實,演化知識被公認是最難學的科學主題之一,學生易產生迷思概念(misconception)與之糾纏;但Liz相信教徒在演化論學習上的成效問題,超越目前文獻所及。現實中的確就是存在這種對演化論所知甚少、但認定其是科學就表態相信的非基督徒、也有在考試中對演化原則對答如流但走出教室卻堅持不信的基督徒學生;把接受度和理解度劃上等號的預設,忽略了宗教背景,沒有掌握問題的全貌。
Liz熟知科學歷史與哲學,她或許能理解,信服科學的人為何要在科學範疇內排除宗教。近代科學誕生的過程,科學曾努力地與宗教分家,擺脫其掌控及影響力;有可能,科學家們認為那個戰役早已結束,切割兩者的線已經確立,在距離科學革命幾百年後的今天居然還需要去顧及宗教或教徒,簡直違反直覺甚是荒謬。科學人往往理所當然地認定,宗教歸宗教、科學歸科學;誰不會願意相信目前為止人類可及最正確的、最有證據力的科學知識呢?人們一旦可以弄清楚演化論的來龍去脈,誰不會被這個道理給說服呢?但,如果現實並非如此呢?
站在這個鮮少被觸及的盲點前,Liz問自己:「除了去指謫宗教信仰者,我們的角色又是什麼?可以做什麼?」從這個起點開始,她由大學的一門研究課,接著碩士與博士並進行了兩年的博士後研究,一路追著這個主題,與學生和老師深入對談並鑽研降低拒絕演化論的教學,最後,在2021年成為中田納西州立大學(Middle Tennessee State University)生物教育的助理教授。她探索的核心,是社會心理因素如何影響一個人對科學的感知及認同。
打破「演化論與宗教信仰無法共存」的迷思
學習知識並不是專注於方程式、法則或原理的單純歷程,學習者無法自外於社會現象。科學與宗教違和的迷思瀰漫在美國社會,Liz指出,這一迷思的影響,對宗教族群來說,比學習演化知識本身產生的迷思更關鍵。宗教信仰就如同性別、性傾向與種族,是學生自我認同(identity)中的關鍵面向,是自己是誰的核心;如果去學習一個都還搞不清楚會有什麼用處和價值的知識,要去詆毀自己,任誰都可能避免這種下場。
老師必須要在科學課上正視並主動處理這一社會迷思。其中一個難處是,科學老師往往出身且生活在無神論(atheist,不相信神存在)或不可知論(agnostic,對神存在與否不能肯定或認為不可知)的文化中,甚至可能自己就有著科學與宗教不兩立的迷思(註2)。於是Liz提出,在面對走進教室的學生有一半以上是基督徒的社會現況下,老師必須要在教科學專業知識的能力以外,培育一種可與出身於宗教背景文化的學生得以有效溝通的能力,她稱為「演化教育中的宗教文化能力(Religious Cultural Competence in Evolution Education; ReCCEE)(註3),藉此突破文化的隔閡。
具體可以怎麼做?
真切地探索自己、如實地看見他人
首先,必須在一開始就讓學生知道,老師會認可(acknowledge)學生帶進課堂中的認同以及學習演化論時可能會經驗的內在衝突;研究顯示這會讓學生在第一刻便感到被尊重。有基督信仰背景的學生容易被貼上反科學的負面標籤,會在科學學習場合裏隱藏自己有基督信仰,結果是必須獨自在內心琢磨所感知的衝突。接著是探索(explore),鼓勵同學對自己所持的觀點進行探索,釐清印象從何而來。老師可透過問卷,請班上同學描述自己的宗教認同、歸屬的特定教派、來到課堂前對演化論的認同度,並讓學生進行反思寫作,回溯所持立場的源頭,自己曾感覺衝突嗎?自己的立場是否有改變過?有了這個基準,進一步引導學生認識異於自己的觀點。老師可先以匿名方式,將蒐集到的背景與觀點加以描繪,勾勒出此處一起學習的大家,帶進的是一個如何複雜的多元圖像,接著鼓勵同學自我表達、參與對話。目標是令有宗教背景的同學不需戴上面具偽裝,並讓所有人與自己內心的刻板印象對話。
舉出演化論與宗教相容的實例
接著解構迷思。首先是認識科學,多數在走進教室前已認定演化論會與宗教衝突的人,其實對演化論所依據的科學究竟是什麼,恐怕不曾深究;從小生長在支持科學的環境即在立場上支持,反之則反。老師在此可帶領知識論的探討,讓學生理解人類認識世界的角度及建立知識的方式有很多種,宗教與科學兩種途徑有何不同?科學方法根基的思考是什麼、為什麼,以及極限是什麼?研究顯示,對科學本質的認識提高了對演化論的接受度。
第二是認識宗教與演化相碰時所產生的觀點光譜。並不是所有的基督教徒針對演化論都採取一樣的觀點。在光譜的一端為無神進化論(atheistic evolution),主張所有在地球上的生物是從一個共同的祖先演化而來,與上帝無關;另一端是特殊創造論(special creationism),主張所有物種現在的模樣就是上帝造出他們的樣子,不曾改變。在這兩端中間有其他各式的觀點,包括有神演化論(theistic evolution),主張所有生物有共同祖先不過這是上帝計畫、影響,或是導引的結果。以科學哲學的觀點來看,無神進化論及有神進化論是在這光譜中唯一兩個可以使得科學和宗教兩者無違和的論點(註4);前者把兩者徹底分開,後者認定科學的確無法證實有沒有神或是神有沒有干預,於是要不要把演化原則當作是神的所作所為純屬個人在宗教信仰上的自由(註5)。釐清這個光譜,可以協助學生了解自己的觀點在哪個位置,並提供了可以不違和的選項,使學生有反思與選擇的機會。
最後,是認識不衝突的典範。許多科學家與宗教領袖都是相信演化論的虔誠教徒,老師可以介紹學生閱讀此類典範的個人傳記,或直接邀請典範到課堂上與同學對談。研究追蹤從相信特殊創造論轉變為相信演化論的學生,關鍵是知道了世界上有正面典範的存在。
知識不是在某處等著被發掘,或是被某人發掘後就等著其他人接受——知識將發生在追求自己的路上
回顧如何成為今日的自己,Liz在訪談中提及兩位老師的啟蒙。
在大學生平第一次做研究時,Liz就企圖要闡明拒絕演化論是一個社會心理現象,這時,她認識了教育學院的認知心理學家Sarah Brem教授。Brem的一篇論文(註6)發掘不管是在相信或不信演化論的族群中,都有高比例的人感知演化論會對社會造成負面後果;Brem進一步分析,如何感知演化後果可正可負,例如,有人擔憂適者生存的原則會鼓勵人自私或證明人必定自私,也有人論述利他主義有助彼此生存於是演化保存了這項優點。但,假使主導社會的是負面感知,人就會認定演化論即使是真的也最好不要教給學生。Brem的研究首次讓Liz對知識學習如何牽涉社會心理有了具體想像。接著,Liz在攻讀研究所時,遇到了系上新聘的教授Sara Brownell. Brownell專注於全納教育(Inclusive education),強調科學學習必須要為在當中的非主流族群例如女性或是LGBTQ+調整;Brownell成為她的指導教授,當Liz帶著拒絕演化論的議題與她相遇時,Brownell堅持,即使面對最頑強的抵抗者,也要接納其背景,與其對話令其學會,才與Liz一起發展出了ReCCEE的架構。
最後,Liz成為了一個科學教育者,如今她領著學生繼續為轉變尋覓契機與探索方法。她目前任教的地點,正是美國在一百年前通過第一個禁止學校教授演化論的田納西州,雖然此類法律已在法庭被判違憲,但田納西與其他約20州,在今日仍然爭取著在科學課上可以不教演化論、要教創造論,或主張去質疑演化論根本不是科學(註7)。
在世界的某處,可能有一個如當年像Liz熱愛科學、不得不大聲說點什麼的孩子,如今,當她翻遍文獻尋找線索之時,她會發掘到Liz的追尋,或許她會向Liz指出新的盲點,決心闢出一條什麼路,然後在追尋自己的路上,向我們展示和開創另一個美麗的可能。
註1: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9/02/11/darwin-day/
註2:統計顯示,生物學家中僅有25%有宗教信仰,而只有10%的演化生物學家相信有神。整體來說,在科學家中有33%相信有神,而一般大眾為83%。https://www.pewresearch.org/religion/2009/11/05/scientists-and-belief/
註3:Barnes, M. E., & Brownell, S. E. (2017). A call to use cultural competence when teaching evolution to religious college students: introducing religious cultural competence in evolution education (ReCCEE). CBE—Life Sciences Education, 16(4), es4. 本篇文章接下來關於具體怎麼做的細節以及相關研究,可在此論文中找到細節。
註4:並非所有科學家在此持一致的看法。有些生物學家認定有神演化論與科學衝突。
註5:羅馬天主教宗已公開表明演化論與基督信仰毫不衝突,其採取的即是有神進化論;新教各派則分散於光譜各處;摩門教則對此議題保持沈默。
註6:Brem, S. K., Ranney, M., & Schindel, J. (2003). Perceived consequences of evolution: College students perceive negative personal and social impact in evolutionary theory. Science Education, 87(2), 181-206.
註7: https://worldpopulationreview.com/state-rankings/states-that-dont-teach-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