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牧民
三月中,台語及台語文界有一場引人注目的活動。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名譽歷史教授李筱峰,在左轉有書的哲學星期五講座「商榷」教育部線上臺灣閩南語(註1)常用辭典的用字問題。
李筱峰教授在台灣民主運動和歷史學界成就卓越,對於台語的復振和推廣也有一樣的操切和熱心。出自樸素的擔憂,他認為教育部台語辭典的部薦台語「正字」需要再商榷。如果不接近當前台灣人(慣用華語、華文)的直覺,使用「標新立異」的選字,將使人「望而生畏」而拒絕學習。
其最主要的舉例為:第一,腳,部薦正字做「跤kha」;第二,嘴,部薦正字做「喙tshuì」。李筱峰教授說:「這樣子,人家一看便看不懂,就不想學了。」
李筱峰教授對台語的疼惜、深怕常人不懂的好意,使他願意接受約定俗成的路線,但這點在教育理念上反倒更需要商榷商榷,因為「不懂,才更是學習的理由」。
同樣指控教育部台語辭典的選字「錯誤百出」。現場另一派的路線則和李筱峰教授略有不同。他們代表的是台語復振運動以來,以嚴謹的考據學、聲韻學、文字學功夫尋求台語正確「本字」的學術關懷;指出教育部台語辭典的錯誤,是他們為台語復振、推廣工作盡一份力的方式。
兩種不同的看法皆出於對台語推展的熱誠。因為中國國民黨威權專制時代不義的語言政策曾經高壓地取締、迫害、查緝台語的發展和傳承。在高壓的肅殺氛圍之下,台語文化的工作者形同秘密地收藏起禁忌的知識;當外界風聲鶴唳,唯有他們在黑暗、孤絕中鑽研台語。這一段歷史,勢必讓台語文化工作者產生根植於使命感的堅持。當台語復振的風氣和空間打開,那一份堅持仍在,甚至更豐沛,卻在不意間阻礙了台語的復振。
台語推廣之道的首要任務——標準化
李筱峰教授把切合直覺當做「正確」,另一方把正本清源當做「正確」,但對於「正確」的執念,卻讓他們忽略了復興的首要任務並不在此。「很慢ㄟ奶雞」、「老杯、老木」應該寫做「現挽的荔枝」、「老爸、老母」,並不是因為後者那樣的寫法正確,而是因為它們是「標準化」的寫法。教育部的部薦用字稱為「正字」,並不是說他們正確;而是說他們是書寫台語文的正軌、常軌,具有統一性;這樣寫,大家都會一樣。
台語復振首先該追求的不是「正確」,而是「標準化」。標準化有什麼好處?一旦標準化,那就不會是學有專精的台語文化工作者獨有的知識,而會變成社會全體能夠依循既定的模式和規則去習得的知識。實際上,標準化才是台語、台語文普及化的必要條件。唯有標準,才能夠達成普遍。否則,大家就會「很慢ㄟ奶雞」、「狠慢A來雞」⋯這樣地各行其是。再進一步想想,如果追求絕對的「正確」呢?那就會自古皆然地文人相輕,各個專家較勁誰比較正確;恐怕會有成百成千的專家同時說:「我的才對,教育部台語辭典是錯的,」而成百成千的他們,正確答案難道都一樣嗎?那仍然會是各行其是,或許很高尚,但也就是高尚地各行其是。那就永遠不可能推廣,永遠不可能普及。反而和台語的復振和推廣背道而馳。
況且,教育部台語辭典的選字是「暫時性」的標準方案。辭書編纂委員會持續地折衝妥協,修訂原有的辭書。每一版部訂辭書都是暫時的。而有在修訂有在變遷,恰恰是該語言活著的證明。
看不懂,正好學
實際上,從今年九月開始,中等教育課綱在國中端就要有兩年本土語言必修,在高中端有一年本土語言必修。「跤」、「喙」這些不符合直覺的台文漢字會妨礙學習嗎?不要忘了,李筱峰教授自己的台語文經驗中,年少的他將台語中的比較級「較khah」寫做「卡」,「卡」才符合他的直覺,但那顯然並沒有妨礙他學得部編正字的「較 khah」。
其實啊,李筱峰教授自己去「再商榷」教育部辭典選字的動機就藏著標準化的底蘊。李筱峰教授除了擔心大家不學外,對於教育部台語辭典頗有微詞的原因是「(教育部台語辭典的選字)我的詩人祖父絕對看不懂」。
看得懂的喔。
李筱峰教授的故事中,他的祖父看得懂「卡」,也看得懂「較」,都是在寫「khah」。而李筱峰教授的祖父怎麼說呢?祖父要李筱峰教授採取跟他一樣的寫法。兩個人用同樣的寫法⋯這就是標準化呀。
退一步說,我們就接受李筱峰教授的祖父一定看不懂當前教育部的部薦台語文正字(註2)的假說。但這位飽讀詩書的詩人會不會先想的不是「看不懂」?而是「看不懂,那我來學」呢?
我們都很清楚。三十年來,我們真正在面對的問題始終是不學。
註:
1. 以下簡稱台語。
2. 其實是懂的。祖父教李筱峰教授寫的「較」恰恰就是部薦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