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昀修
大概是個老笑話:母親總把雞腿留給孩子,雞爪留給自己;孩子們以為母親愛吃雞爪,長大賺了錢為表孝順日日進獻雞爪。直到母親發脾氣,才知她只是為讓孩子多吃點肉。笑話裡的母親愛孩子,孩子愛母親,有愛卻沒有溝通理解,數十年來你不問我不提,直至有人爆發,真相才終於大白。
這故事極為現實。比起家人,我們往往更了解自己的朋友喜歡什麼。喜歡雞爪或雞腿,這樣的問題終歸是小事,不理解不一定妨礙我們愛家人。但倘若親人竟成為校園槍擊案的頭號共犯,而家中仍沒有人想去理解原因時,這樣家庭會走到哪裡?《恨意清單》提供我們一個思考的機會,思考「理解」對家庭的意義。
不理解,其實是在逃避面對問題
《恨意清單》以美國高中校園槍擊案為背景,主角小瓦朋友少、父母不和,還被同學霸凌。生活裡最大的精神支柱就是男朋友尼克。他們合寫了一份清單,列上討厭的同學師長的名字。一天,尼克拿著槍踏入學生餐廳,循著清單開槍,槍擊案的結局是,小瓦擋在同學身前遭到尼克誤射,尼克也因此自殺。小瓦卻由於那份清單被視為槍擊案的共謀。
尼克的戲份戛然而止,作者筆鋒轉向小瓦。小瓦自醫院中醒來的第一個鏡頭是,弟弟問候她痛不痛,母親卻對著剛清醒的她向後閃了一下。其實母親閃的不只一下,即便她時時關注小瓦在房間裡的動靜,在小瓦復原復學後日日接送她上學,卻從頭到尾不曾問過小瓦為什麼要列清單?
小瓦誤以為母親日日接送問候,是家庭裡失去已久的親愛。直至某日,小瓦被邀請加入畢業典禮的籌備小組,卻遭到母親反對,小瓦不斷告訴母親不必擔心自己會被欺負,母親才透出心底話——母親反對小瓦加入,不是怕小瓦被欺負,而是怕她會為了完成清單殺害其他人。
至此,母親接送、問候的真相大白,不是為了愛,是為避免女兒再犯。就算警方不再調查,同學站出來說小瓦沒有殺任何一個人,母親仍然不相信女兒,不相信卻不問,只希望日子如常,即便只有表面也好。母親在逃避什麼?
不只母親,小瓦的父親也一樣,當他坦言將與情人另組家庭,問小瓦會不會原諒自己時,小瓦反問:「那你會原諒我嗎?」小瓦主動開啟禁忌的話題,父親卻仍然不接話,只說了句:「連我的名字都在上面哪。」便走出房門,不但放棄理解女兒的機會,還合理化自己的離去。
父親與母親寧可不要理解小瓦,不理解,也就不用去深究為什麼女兒會涉及槍擊案,為什麼我們家會發生這個事,逃避了面對自己,也失去了認識女兒的重要機會。
明明是不願理解,卻說小孩都這樣
父母認定小瓦是共犯,不願嘗試理解她。而學校同樣不願理解小瓦,卻有另一種原因。
返校的頭一天,看見小瓦回來的同學一陣驚駭。激烈的反應如果在大街上發生則十分正常,但在校園發生,便說明了小瓦的返校對眾人來說毫無預警,進而顯示出學校對於槍擊案的後續處理糟糕透頂。
為何第一天沒有教職員陪同?為何事前無人讓學生做點心理準備?學校不做這些事,似乎就打算放給它爛。小說不明說學校能夠擺爛如斯的理由,只淡然地暗示你,在槍擊案爆發前,學校也不曾處理過尼克與小瓦的被霸凌問題。
為何不處理?因為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是這樣,如果通通當作霸凌就太小題大作。學校自以為理解學生,事實上滿是成見,更慘的是將這一切視為正常。但這種視之為正常的想法並不是基於對學生的寬容,而是冷漠。但更慘的是,即便槍擊案發生,學校的冷漠依然不曾改變。學校會找記者業配,作假報導校園已經復原且學生們更懂得珍惜彼此、還會頒給小瓦謝卡與勳章(表彰她替人擋子彈),問她要不要做為英雄出席紀念儀式(然後被小瓦拒絕),卻不是為了要改變任何成見。其實只要能保住學校面子,小瓦是英雄或者惡魔,學校都無所謂。
小瓦說,父母視自己為生命中的過客。但同樣的,學校也將學生們視為過客而漠不關心。救贖與療癒,只好靠學生自求多福。
理解不容易,要有勇氣面對
在無人理解的故事裡,最先接納小瓦的,是與她無親無故的心理醫生。初次見面時,心理醫生對她說:「你所經歷的一切簡直爛透了…現在還得面對一個想入侵你腦子的胖子心理醫生。」心裡話被直接說出,頭一次感受到被同理,讓小瓦在事件過後久違的笑了出來。
往後的數次會面,醫生不逼迫也不強求,三不五時說說笑話,似乎進度停滯。但當小瓦頭一次提起恨意清單的由來,他讓助手請下一位患者先等等,於是小瓦的心裡話滾滾而出:包含她對尼克的思念、包含她質疑自己是不是其實也期盼著清單上的人死掉…各種政治不正確的話通通都告訴了心理醫生。
小瓦為何願意告訴心理醫生?不是心理醫生運氣好,而是他為這一刻準備許久,他不評斷小瓦對好友的避不見面、也不要求小瓦告解懺悔、就連小瓦為了遮掩哭泣的理由而說自己只是弄丟了「一台計算機」,醫生也只是順著她的話溫婉地說:「我想你一定很傷心吧,把一台那麼高級的計算機忘在那邊。」包容了小瓦那明顯到極點的謊言。
看似輕鬆,醫生其實花了大把力氣為小瓦建立一個可以安心說話的環境,讓小瓦有勇氣面對那些政治不正確的內心話。如此,才成為了小瓦復原的起點。
勇敢面對,如實理解,才能接納與愛
另一位接納了小瓦的,是被她救下的學生代表。學生代表的名字曾被列在恨意清單中,她鼓起勇氣詢問原因,也才明白恨意清單其實從不是殺人清單,而是一場誤會交織的不幸。
在恨意清單的結尾,小瓦與學生代表一同走訪槍擊案被害者的家屬,在畢業典禮上替每位受害者埋下時空膠囊。在那趟訪問的旅途中,小瓦開始真正了解,那些曾被她寫在清單上的人都有著她不曾見過的面貌。故事的最初,是讀者理解小瓦的旅途,而故事的終末,則是小瓦理解眾人的啟程。當小瓦在台上一個個唸出被害者的生平與思想的同時,也就打破了以成見取代理解的習慣,真實的接納了(即便是悲傷的)過往。
雖然《恨意清單》的結局裡,小瓦與家人還是未能互相理解,但她說「總有天,會的。」小瓦的故事停在這裡,但你我的故事還在繼續。而總有天,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