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錄片《台灣男子葉石濤》六月中在電影院上映。這部結合訪談、劇場、舞蹈等形式重現葉石濤文學生涯的電影,由許卉林導演,林靖傑製片。製片人林靖傑曾經參與「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文學紀錄片(以下簡稱「島嶼」)製作。這個經歷讓《台灣男子葉石濤》顯得特別有趣。
日常說台語,作品全部都是華文?
有趣之處至少有三點。「島嶼」系列處理的創作者都是華文作家,《台灣男子葉石濤》的傳主葉石濤也是。但葉石濤同時也是「台灣文學作家」。什麼意思?「島嶼」系列紀錄片都很明確使用華語,然而《台灣男子葉石濤》卻大量使用台語作為藝術表達的工具。看得出其中的「違和」之處嗎?
《台灣男子葉石濤》是一部有很多人說台語的紀錄片。影片裡受訪談論葉石濤先生的人當中,包括講得一口好華語的林懷民先生;林懷民說話中突然出現的台語詞彙、片語令許多觀眾驚艷,「從來沒想過林懷民說台語,而且說得那麼好聽。」然而,這些不時說台語的人所討論、引介、再現的葉石濤作品,全部以華文書寫;要是再進一步,你又會發現寫下這些華文作品的野生葉石濤本人是一個說台語的人。台語、華語、華文,這部紀錄片裡頭的人要不要那麼糾結,一直在換語言?
從野生葉石濤本人的經歷反推回去,又是看起來類似但有趣著有趣著就哭了的光景。日常總說台語的葉石濤,寫的作品全部都是華文。《台灣男子葉石濤》裡頭討論他作品的人,明明用華語討論最直接簡便,但他們似乎不願意,他們忍不住,硬要用台語去講葉石濤和他的作品。但他們之中大部份人台語都「講得不好」。
筆者不是在說他們的台語「不好」。我們來談談筆者所謂的不好。
「講得不好」的台語,為什麼還要講?
林懷民說得好好聽的台語就代表著一種「不好」。林懷民先生的台語再怎麼好聽,就是不成句;或至少他的語言中台語的占比絕對不如葉石濤先生。還有另一種「不好」是許多台語復振運動者及學者所指出的。演員莊益增先生在電影中以台語為已故的葉石濤先生代言,也以台語誦讀葉石濤的作品。精通台語的研究者聽出了莊益增先生用來「再現」葉石濤其人其作品的台語有諸多錯誤,包含誤譯、生硬等許多「無媠氣 bô suí-khuì」之處。這兩種「不好」的台語在《台灣男子葉石濤》裡頭一再出現,幾乎成為這部紀錄片中難以忽視的主題。
好了,為什麼會這樣?
我們不妨從頭開始問,這一部關於一個華文作家葉石濤的作品,從創作者到影片中的參與者,怎麼不用華語就好?到底為了什麼,他們一個一個彷彿不用台語很不好意思地,非得用台語談葉石濤的華文作品,甚至不惜使用自己恐怕都沒那麼熟練的台語,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或者,我們甚至可以回到更源頭,問葉石濤:「你說台語,你幹嘛不用台文寫就好?」
只有華文的時代,其實沒有「我手寫我口」的權利
這麼問,就沒禮貌了;恐怕也因為這麼問,就問到痛處了。「台文」不是葉石濤所擁有的書寫工具。說台語的葉石濤,沒有辦法用台文寫;台文對葉石濤而言並不存在,或至少不在葉石濤可取得的範圍內。然而,如同葉石濤自己所說,「文學是上帝給特定的人降下的天譴;」葉石濤不得不寫,寫出來,是葉石濤這個人所知道,唯一的靈魂出口。但他說台語,他沒有台文這個工具幫助他寫。這是種什麼樣的悲哀呢?
「我手寫我口」,這不是我們現代文學最本質也最理直氣壯的口號嗎?我手寫我口,何其直接。「島嶼」系列裡的作家沒有一個不是這樣。他們手上的筆和他們口裡的話,有直接的對應。如果葉石濤傻傻地哪怕是天譴也一定要寫「我口」,怎麼辦呢?他反正只有華文能用,只有華文能夠拿來寫。葉石濤只好逼著他口裡的話去跟隨他手上的筆。最後,野生的葉石濤也被逼得會講華語了。野生的葉石濤會用彆腳的華語和同儕談論文學,向學生或仰慕他成就的人講論文學。葉石濤硬是練成了華文寫作,但講得彆腳。
葉石濤的下一代人,下兩代人,就不會講得彆腳了。我們講華語講得越來越漂亮。我們當中有人甚至發現了,華語講得漂亮藏有各種好處各種捷徑,就更有意願越講越漂亮。華語漂亮到忘了講台語。華語漂亮到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華語講得漂亮能夠得到「身份」,那麼講台語必定也是一種身份。但是我們的華語漂亮到把台語的那個身份完全忘記了。
現在開始,重拾被遺忘的台語「身份」
這個忘記,就表現在林懷民先生在《台灣男子葉石濤》裡說出台語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林懷民說台語,而且說得那麼好聽。」林懷民先生當然會說台語,那是一種身份。那是從母胎出來就獲得的身份。如果林懷民先生好聽的台語竟然是一種驚喜,那勢必因為我們太習慣林懷民先生說華語的那個身份。那個我們在教育,在體制裡獲得的身份。
對大部份台灣人而言,從母胎出來就獲得的身份理應跟葉石濤一樣說台語。葉石濤被逼得去學習一個說華語的身份,葉石濤之後的林懷民則必須以那個說華語的身份去寫、去舞,他努力地做得很好,林懷民之後的我們,則幾乎只剩下那個說華語的身份。從母胎出來就應該有的那個,則沒了,或忘了,甚至沒了就索性不要了。
這是《台灣男子葉石濤》裡的人,不甘於便宜行事地用華語談華文作家葉石濤的答案。他們不願意只因為沒了或忘了就索性不要那個說台語的身份。那不可以。忘了?記起來。沒了?找回來。不會講了?講回來。
《台灣男子葉石濤》裡每一種「不好」的台語,都在那個回來的路上。
開啟我手寫我口的台語文時代
但不是「回去」,不是「回去」野生葉石濤那個時候。台灣男子葉石濤是一個悲劇啊。葉石濤的手無法寫葉石濤的口。但我們可以。我們一旦找回來那個說台語的身份,我們有工具寫。我們手上有工具寫我們找回來的口。
我們想要說,就有得說。我們用說的要是不夠,想寫也有得寫。《台灣男子葉石濤》裡有好一些「有趣」的部分。說台語的葉石濤不得不寫華文;討論葉石濤的人硬是用台語去說他的華文作品;台語還說得不好或是不夠好。這些「有趣」,有趣著有趣著就哭了。
但我們現在都不要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