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附屬於哈佛的研究團隊,幾年來一直在研究「玩的教育學(Pedagogy of Play,簡稱PoP)」;機緣湊巧,他們沒有去中國,來和森小與數想合作,八月就要發表研究報告了。這時候,我想,我應該講一下關於「玩」的思考。
以前的人認為,孩子們應該盡量多學,最好別玩;現在進步了,大家覺得多玩一點也不要緊,只要有學就好。雖然如此,但這種「玩多少、學多少」的談說,仍然把「玩」 和「學」看作是相反的東西。
PoP既然把玩和教育放在一起,顯然就不是前述那個層級。這就像杜威提倡「做中學」,目的是要導正將「做」和「學」視為相反的傳統(當時人們認為「做」只是一項工作,「學」則是讀書以獲取先賢的智慧);現在的PoP,應該是接續杜威,就是主張「玩中學」吧!
但杜威的想法,直到現在還常遭扭曲,尤其是加上「教育即生活」的口號,事情就變成:只要努力在生活中「做」或動手做,自然就能學到──至於學到什麼呢?大家似乎不想深究,而「學前人的智慧」則幾乎成為禁忌,因為聽起來好像討厭的老校長在致詞──至於會考或學測呢?大家就想:到了考前,就「少做一點,多讀一點」吧?
那麼,「玩中學」會不會也淪入類似的下場?在邀請一位「我們的」老師加入PoP研究的時候,他的反應就如前述:不要又是某種「實驗教育」吧?是「玩」某種AI,還是玩某種教具?
我於是解釋,把play翻譯做「玩」,實在是不得已,因為中文中向來沒有play的概念,就沒有相應的詞彙。他起先覺得我在硬拗,我於是問:為什麼中文把play the piano說成是「彈鋼琴」,難道play是彈的意思?換成paly the violin的時候,play又變成「拉」了;有時候,play乾脆就是吹打,如果你想paly the flute或play the timpani…總之,play就不能等於玩,玩鋼琴就是個不通的說法:人們會覺得,那麼重個東西,你玩得動嗎?
他這才說:所以PoP的play,是要孩子學東西的時候,要像「玩」長笛或定音鼓那樣的…或像莎士比亞的play那麼的…我就接著說:到底是要孩子怎樣或怎麼play,正是研究的重心;西方人把演奏或演劇叫做play,那個play,是在藝術的層次上說的,雖然也可以包括一般的玩,例如玩樂高,但得玩得有點「高」才行。
但PoP的研究,並不是研究玩的高度而已,而是,要從孩子「學」的角度,無論是學功課,還是學無論的什麼,重新定義play,從而教育者可以思考他的學生在學的時候(而不是課外)有沒有play,是否符合我們心目中那個仰之彌高的play的水準,或距離那個望之彌堅的play的境界還有多遠。
對比之下,杜威受到時代的局限,並沒有能詳細論述他的「做」。這也許是「做中學」受到扭曲的主因:因為不用去細究「做」到底是做什麼,或怎麼做,大家便急著各憑直覺叫孩子去做這做那;人容易被雙眼所及的「動作」吸引,應該也是人情之常,以致於──雖然對於「學習前人智慧」杜威多有論及,但已經少有人在乎了,何況還有對傳統讀書的厭惡。
總的來說,所謂教育,無非就是要把下面這個三角形ABC說清楚: (圖)
杜威倡議「A=做」已經耗盡力氣,來不及闡明「做」的意涵;現在PoP倡議「A=play」,便集中全力去建構play的論述:play 當然也是一種doing,但不能僅僅是做,還要加上各種條件,例如不能只是做苦工,要做得高興甚至忘我,也不能只是玩得高興或忘我,還得…
更重要的是,PoP的研究是和第一線的老師合作,而不是只由學者去做長篇大論。這麼一來,「C(教師任務)=透過教學讓孩子能如前述的play」就變成當然的結論;又因為教師的教學內容,總是在「國家課程」的指引之下,所以由教師所介定的play,它的play(即學習)的內容,也就是「B」,勢必也要涵蓋「前人的」,乃至於任何人的、也包括自己的「智慧」──play自己的智慧,說不定是最厲害的play。
我們說智慧,而不說知識,是因為後者已經被認定是一種「既成」的東西;而智慧,則要包括其形成過程。例如說到「歷史知識」,人們會認為是寫好的歷史材料(也包括史觀,論述等等),但「歷史智慧」,就不僅止此,而當然要包括前人掌握這些材料所用的方法,與各種聰明或不聰明的想法,等等。
然而,把B介定為「人的智慧」,其意義還不止前述。既然不僅要學那些智慧,還要學它的來歷,那麼,勢不可免的,要審查前人犯過的錯誤,因為所有智慧都是從錯誤中得來的。既然審查前人的錯誤,理所當然的,要懷疑是否還有錯誤未被發現,或討論,或竟受到刻意的維護。這麼一來,「玩的教與學」就進入批判思考的層級,而不是只玩那些課本知識了。
講到這兒,我猜,應該有人會說:「玩中學」或playful learning,都還好;但請問要玩什麼才能批判思考?如果真的又批判又思考,愁眉苦臉都還來不及,請問要怎麼玩?把玩和批判思考扯在一起,會不會牽拖太過?
這──這實在是問到了事情的核心。讓我們體會批判思考的過程,以及在其中人心所遍歷的奇境:剛以為找到可以攻入的破口,又發現那只是自己製造的幻影;換個角度去想,又看見幻影背後還真有個破口…凡此種種,還真可以說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其高潮迭起,峰迴路轉,絕對可以比美是最高級的虛擬遊戲,但不只是感官的,更是心智的,不只是被人設計的,更是自主的…
那麼,這算還是不算是play呢?如果哈姆雷特在城牆上的to be or not to be 是偉大的play,如果蕭邦在鋼琴上手指奔馳和心靈神馳是絕世的play,我就不明白,一個孩子,以其最可貴的赤子之心,經由前人的智慧,拓展自己的智慧,做為他初生的心智的萌發與綻放,為什麼不是世間最美的play?
剩下的問題就是,這樣的play──即A中所介定的,在小孩身上,真的能實現嗎? 這樣的學習,不是學個AI,學個遊戲,或教具,而是要在任何一個科目的課堂上尋找智慧──即B中要設定的,真的能發生嗎?
不用說,答案當然就在教師身上──這正是C所要落實的;但無可諱言,至今,在全世界的範圍內,能這樣做的教師還不多,且不論做到什麼程度。
這樣,我們便可以理解PoP關於「玩的教與學」的研究,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