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真的﹤台灣文學的山泉水:李喬﹥說,李喬文學就是反抗文學。《寒夜三部曲》裡,農民反抗殖民政府的剝削;其他作品寫二二八、白色恐怖、民主化,人民反抗威權統治;現在進行式則是反抗中國霸權。李喬說:人因反抗而存在。苗栗公館的「山泉水文學基地」收集了李喬所有作品及相關史料,四周則是好山好水。(劉進興/[我們的台灣]主編)
◎圖、文/劉慧真(東華大學社會學博士,台灣李喬文學協會理事,以客家母語寫詩,曾獲吳濁流文學獎、台灣文學獎(客語創作金典獎)。
2023年1月15日,寒風陣陣的冷冽天氣,一群文化人,包括:莊萬壽、鄭欽仁、周婉窈諸位教授,詩人曾貴海、醫生作家林衡哲、畫家張秋台以及作曲家黎俊平、文化工作者馮賢賢、劉進興、陳彥斌等人,齊聚於苗栗公館鄉間的「山泉水文學基地」。這場暖意十足的聚會,是由「台灣李喬文學協會」理事長陳貴賢邀集,來自北、中、南各地的嘉賓不辭路遠,都是為了年近九十的作家李喬而來。
「呵呵,我太高興了,今天真的是“老”老朋友見面啊!」李喬十分激動地說。這群老友,大家不但相識有年,更是共同參與台灣民主運動、文化運動,乃至媒體改造運動的多年戰友。李喬,這位不甘於只在案頭專注文字琢磨的作家,他經常走出書房,參與各種公共事務,用行動將文學創作、思想論述和社會實踐三者合一,因緣際會結識各方有志之士,植基於共同理念而蘊生的跨世代友誼,因而深遠綿長。
李喬的生命、文學與思想
李喬(1934-),本名李能棋,出生於日治時期新竹州大湖郡「蕃仔林」。李喬最為膾炙人口的作品,寫於戒嚴時代、1970年代末期的《寒夜三部曲》,就是以自己的出生地為舞台,隨著《寒夜三部曲》既深且遠的影響,這部大河小說被譽為「跨世代的台灣意識啟蒙書」,蕃仔林這個鄰近原住民部落的小山村,也成為台灣文學史上不朽的心靈原鄉。
李喬的父親李木芳參與「農民組合」的抗爭,是被日本殖民政府監控的對象,連帶地讓整個家庭落入被社會排擠的邊緣位置。父親經常在外奔波,兩位兄長又比李喬年長許多,童年時終日處在深山野林之中,現實生活盡是貧困、飢餓、挫折和屈辱,加上自己從小幼體弱多病、小妹又在兩歲時夭折……這些來自原生家庭的深刻烙印,構成李喬的生命基調,他體認「土地」是痛苦的來源,卻也具有母親、生命、苦難等多重意涵。
生命是痛苦的,而生命必然走向終結,那麼,人為什麼要活著?
隨著知識和經驗的開展,李喬逐漸確立了思想和創作的核心,也就是他極力提倡的「反抗哲學」。李喬主張生命的意義是藉由反抗來減少人間的痛苦,人必須反抗,人因反抗而存在。
反抗植基於自省,對內必須反抗個人的懦弱與貪婪,對外則是要反抗人間的痛苦和不平。反抗是要付出代價的,是要行動的,不能只是束手旁觀,一心想著要等別人來拯救自己。擅以台灣史為基底來創作長篇小說的李喬,他的作品不僅僅是寫歷史過程,更為台灣人寫出一部重要的反抗精神史,諸如:《結義西來庵》、《寒夜三部曲》、《埋冤.一九四七.埋冤》、《散靈堂傳奇》、《亞洲物語》等等,從日治時期的西來庵事件、農民組合、台籍日本兵,一路寫到戰後的二二八、白色恐怖、戒嚴、台灣民主化、對抗中國霸權等等,李喬以超越族群局限的寬闊視野,深刻的土地情懷,勾勒臺灣人的特殊歷史際遇,擴及臺灣群體精神風貌,筆力萬鈞而饒富深情。
五陰階自耕農
從1954年開始習作,一生勤於筆耕,迄今創作已超過一甲子的李喬,得過國家文藝獎、台灣文學金典獎、行政院文化獎等重要獎項。然而在這些光環之下,現實生活中的李喬其實就是一位樸實儉省的「鄉下人」,努力求存。他曾自嘲自己是「五陰階自耕農」,這「陰」字是指他在先天條件方面的弱勢,以及成年之後在為人處世上有意識地選擇「和弱勢者站在一起」的立場。這五項陰性包括:出身貧困家庭、身為相對弱勢的客家族群、只有相當於高中的師範學校學歷、政治上與「權力者」相對、創作上則是堅持走在「雞蛋那一邊」的孤獨小徑。和許多台派作家一樣,即使長期處在發表園地有限的環境、即使文學並未為他帶來豐厚的稿費或版稅,李喬仍堅定地執著於創作,不曾停筆。
從戒嚴到解嚴,李喬一直在寫,為了有更多餘裕可以投注於創作,他在壯年時期就從中學教職退休,當時子女尚未成年,為了維持家計,李喬開過作文補習班、養過蘭花,也曾嘗試他實在不怎麼擅長的股海投資。李喬走了很長一段充滿荊棘與暗影的文學路,他曾經把獲頒的金質獎章拿去典當,換了現金來買鮮魚。我每次聽他雲淡風輕地笑談這些往事,都忍不住會想:這是何等強韌的心理素質,何等堅毅的信念,讓他成為這樣一位勇者,能夠堅霜耐雪,不向名利低頭,維持著一貫不變的初心,始終相信自己,相信台灣,而一直寫一直寫?
李喬畢生摯友,已逝的文學家鄭清文曾說:「戰後的台灣文學,一直到解嚴,很少人用反抗的立場去寫文學作品。李喬是一位很重要的存在,因為李喬是很少數的例外。」對李喬而言,反抗是釋放生命意義與力量的最佳手段,具體的作為包括疼惜土地,疼惜生界萬物,要為人性尊嚴而戰。2017年10月1日,年逾八十的李喬及其家人、摯友,集結各界人士共同成立「台灣李喬文學協會」,在成立大會上,李喬致詞表示:他以一位走過漫長文學之路的長者身份,抱持「不要高高在上,而是『我是廢物、你利用我吧!』」的心情,願以自身成為年輕一代創作者的養分、墊腳石。如此謙卑自持,正是出於他「五陰階自耕農」的真心本色。
山泉水文學基地
台灣李喬文學協會的創會理事長陳貴賢教授,現為中央研究院原分所所長,他和李喬結識於台灣第一個客語媒體「寶島客家電台」的“地下電台時代”,迄今已維持近三十年的深厚情誼。協會成立以來,致力推動《李喬全集》的編輯出版,同時也積極打造「山泉水文學基地」,以民間自發的力量致力於保存、整理李喬作品手稿、影音紀錄,以及相關文獻,以建構「李喬學」研究與發揚的基石。


位於苗栗縣公館鄉的「山泉水文學基地」,與李喬有十分特殊的淵源,地緣上它就位在李喬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的源頭「石圍牆」,同時也鄰近李喬目前的居家所在。「山泉水」之名,源自李喬幼時小名「泉水」,而他晚年自稱「山泉水」,曾以此名發表文章。
小說家李喬晚年也寫散文,他的《草木恩情》、《游行飛三友記》寫台灣生態的人文風貌,「山泉水文學基地」的造景提供不少靈感,入口大門對聯的上下聯即是「山泉水文學基地」、「游行飛自在台灣」。
這座綠意環繞的開放園地,花木扶疏、建築雅緻,李喬不時來此散步、賞鳥、採桑葚、餵魚,協會舉辦講座、讀劇表演或是文學走讀活動時,李喬也會現身參與,和文人朋友、年輕學子,以及社區鄰里親切地互動交流。這些活動訊息都會發布在FB「李喬書房」的專頁上。
我的文學只存在於存在的台灣
李喬認為人來自土地,終究也須「情歸大地」,這個「歸」字,是非常重要的動詞,它代表生命的回歸、情感的歸向以及認同的歸屬。
近年來面對中國霸權的步步進逼,台灣人如何面對?我曾和他聊到「文化人與政治的距離」這個話題,李喬說:「我有一個說法,文學和政治不同條線,但是一個作家,廣義的政治,一定有政治立場。狹義的政治,不可有黨的立場,但廣義的政治而言,保護台灣,忠於台灣,若連這樣的政治立場都沒有,算什麼東西。李喬這個小說人,是屬於我的,也是屬於台灣的。天生我就是台灣的小說人嘛,既然是台灣的小說人,我認為台灣的安危我有一份責任。『藝術超越政治』,那是指藝術的表現,但是做為一個人,不要忘記藝術家是老百姓之一,是社會人之一,該負的責任要負,我是這樣的態度。」整段話鏗鏘有力,一氣呵成,完全沒有停頓。思及這位豪情與浪漫兼具的智慧老人曾說:「我的文學始終志在反抗」、「我的文學只存在於存在的台灣」,箇中深意,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