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晧、徐思寧
看清自己是件不容易的事。我不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有多嚴重,我只是知道這些事讓我難過,讓我的生活充滿掙扎和痛苦。我以為把這些感覺說出來是沒意義的,因為沒有人在意。
直到我公開說出自己的童年性侵經歷時,我已經三十四歲了。中間發生了很多事。公開之後,我才能理解到,有很多人跟我有一樣的經歷和感受,而且不是少數的人,是社會中潛在相當多人數的一群人。
我收過很多人的信件,也聽過很多人的遭遇,我感受到在這個環境下,遭遇童年性虐待的人成長有類似的困境。其中有位年輕的倖存者,向我傾訴了她的遭遇,我在她身上看到很多自己的影子。真誠、單純、暴躁、害怕,對身邊的人充滿愛與情感,對自己的情感卻充滿陌生。我在寫《不再沉默》的時候,常常會想起她。
想起她很年輕,想起她有未來,想起她生命中的各種可能還存在,如果能得到多一點的幫助,也許就會得到更多幸福。這是我寫《不再沉默》時感到的唯一安慰。如果社會中有多一點人能理解,受傷的人可以少一點困難。書出版一年多後,這位朋友過世了。
我去參加她的喪禮,瞻仰她的遺容。看到她的時候,在心中不禁想問:「妳得到幸福了嗎?」我也不斷在想這個問題:「人可以得到幸福嗎?像我們這樣受傷的人,可以嗎?」
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非常消沉。我很懷疑自己做的事對不對。如果是對的話,為什麼她會先離開。當我寫書告訴別人:「復原是可能的。」那些死去的人們如果聽到這句話是什麼感覺?不公平嗎?殘酷嗎?怨恨嗎?還是一切都算了,沒有關係?
這個問題困擾著我,直到《蝴蝶朵朵》的出版,讓我和思寧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人,也知道更多的事。不止一次,有家長和老師在聽完我們的演講後,察覺到他們身邊的小孩正在遭遇這樣的傷害,並阻止傷害繼續擴大。不止一次,有家長跟孩子說朵朵的故事後,孩子說起同學正在經歷朵朵一樣的事情。不止一次,老人在聽完朵朵的故事後,說出自己也是朵朵,而且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
傷害直到發生之前,我們都無法想像它的恐怖。安全的生活容易使我們忘卻危機,所以社會常需要倖存者對我們發出警告。因為隋棠的大力相助,讓許多人認識《蝴蝶朵朵》,也認識了我們。
一位曾為受害者的家長傳給我們這樣的訊息:「因為推廣《蝴蝶朵朵》,幫助了某個小朋友揭露性侵害事件。今天終於順利出庭作證完成。無論結果如何,可以把事實說出來是最重要的。看見那個小朋友的媽媽陪著小朋友,心裡有很多感觸。我覺得我不只幫助了他,也幫助了我自己。」
我的生命裡,有很大一部分充斥孤獨的感受,因為我再怎麼表述自己,也常只是一場空。我沒有想過有這樣的一天,當我說出倖存者的孤獨,有另一個人說,我能理解,我有相同的感受。我看見一個倖存者幫助另一個倖存者。我真切的感受到人與人的連結。
過去傷痛將我與所有人隔開。現在因為理解傷痛將我和所有人連結。
我想要相信,我們都可以得到幸福。
人生不講道理的事一項項飛過來。生存不講道理、戰爭不講道理、死亡不講道理。不過我覺得美麗的,是人願意付出自己微小的生命,去營造一段共同的關係,共同面對這個殘酷的環境。因為有這樣的關係,所以人有活下去的意願。
很明顯的,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關係,或在生命的早期得到這樣的照顧。所以,我們被殘酷的生存所吞食,在不講道理的世界裡求生。內心的深處,深知當時沒有來吞食我們的恐怖怪物,隨時在伺機毀滅我們的生命,或所有我們認識、重視的事物。
但我內心總有這幅圖像:深知我面臨死亡,但以我渺小的生命,我冷靜選擇傳遞美好的事物。如同凌冬烈火,肌膚被寒氣切割,被烈焰紋身,在深切的痛苦中,我靜靜擁抱生命即將熄滅的火焰。
許多受過深刻痛苦的人,都會提出同一個疑問:該怎麼在死亡面前,不感到瘋狂、恐懼,而滿足地接受。很多人在追求答案的路上刻劃出相同的精神性:為另一個生命犧牲、奉獻。在奉獻的過程裡,為自己所屬的群體,刻劃出一個美好的未來希望:因為犧牲者的選擇與努力,在人世間活著的痕跡,所以所有誕生及未誕生微小而可愛的生命,將擁有更多美好的回憶。
人生的倖存者與曾經被愛過的人,有著相同的願景卻完全不同的情感。深切體會失去的痛苦之後,我們成為異鄉人,無法再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單純投入熱情去燃燒、去義無反顧地愛。異鄉人所有的愛與情感,都在提醒著死亡與失去。因為這樣的雙重視角,讓異鄉人品嚐生命的甜美時,同時品嘗出生命的苦澀,在所有微笑裡,都包含著悲傷。
因為失去所以懂得珍惜,是多數人中年以後的功課。不過生命的功課殘酷不講理,它不一定會等待你長大,很多孩子出生時就是在做這艱難的功課。早期就被剝奪的孩子,痛苦而疑惑,究竟自己為何而活,為何大家沒有他失去的痛苦與困擾,路變得曲折而迷惘。
有過追求與愛之後,回顧自己生命才能理解,為何這條路如此曲折困難,以及深切的感受,不應該讓另一個稚嫩生命有如此體驗。這些因為失去而淬煉的情感,是凝結人類群體的核心。
我們會因為烏克蘭總統慷慨激揚的演說而感動,並不是因為他個人,而是我們意識到整個群體失去的美好。有著美好未來的兒童與青年,因為某些狂人的幻想,失去生命、失去所有美好的可能性。這不應該是我們人類的選擇。我們內心深處的靈魂都在狂躁吶喊:這是錯的!我們每個人應該都要站出來捍衛生命更美好的可能性!
人是如何從一個個體連結到群體?是什麼東西讓一個社會凝聚?是誰,讓你哭泣?回答靈魂的呼喚,它必然引領你到生命的源頭,看見群體的靈魂。烏克蘭國花是太陽花,士兵身上會帶著一袋太陽花種子,象徵著自己在為捍衛國土死於荒野之時,口袋裡的種子會發芽,大陽花會綻放,並且面向陽光。無論未來的人是否記得這些犧牲,但孩子們會看到一片面向太陽的花海。
那些逝去幸福機會的人們,心中曾經描繪一幅什麼樣的未來?我們為了什麼事情而堅持?我們可以在下一代孩子的眼中,看見這樣的光芒嗎?